脑洞 | 游戏中的睡眠

文摘   2024-11-17 21:25   北京  

连日的教学、批改让人疲倦。于是,我渴望睡眠。

当我回到家中,却并没有沉沉睡去,而是打开了游戏。

不过,我并没有操作角色去迎接战斗,去升级节能,也没有让它整理背包,没有让他游历地图,我想让它做什么?

对,我想让它睡眠。

让它代替我睡眠?

当你在游戏中让角色入睡时,究竟是谁在入睡?是你,还是你操控的角色,抑或是游戏设计师编写的代码?

我曾体验过这样一个时刻,在荒野大镖客里,亚瑟·摩根,这个历经风霜的牛仔,已经在我的操控下奔波了太久。马匹的鬃毛上沾满了尘土,马蹄下扬起的灰尘在夕阳中形成了一圈圈光晕。我注意到他的肩膀略微下垂,皮衣上沾满了泥渍。

而我,那个下午,刚刚吃过一顿悠闲的午餐,泡了一杯茶,身心都处在一种难得的轻盈状态。窗外的阳光正好,我的精力充沛得能再玩上几个小时。但就在这时,一种奇妙的感受涌上心头——不是我需要休息,而是他,亚瑟需要休息。

我轻轻推动摇杆,让他的马减慢速度,然后,让他下马,坐下。

然而,他没法睡眠,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游戏中的角色需要睡眠么?有时需要,但那只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是为了存档,为了恢复体力,为了退出游戏。

睡眠不是为了睡眠本身而存在的。

虚拟世界中的"睡眠"不是对现实睡眠的模拟,而是一种独特的数字化存在。玩家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中——现实世界中醒着的身体,和虚拟世界中"入睡"的角色。

《塞尔达传说》中,游戏中的睡眠机制不只是一个时间流逝的标记,更多的是一个丰富的叙事和游戏机制节点,这是目前大部分同类游戏的功能。当林克在营地或旅店入睡时,这个行为同时具有多重功能:恢复生命值、推进时间、改变天气状态、触发某些事件。

有趣的是,大部分游戏中,林克们入睡时,我们自己都是清醒的,这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认知分离:我们的意识同时存在于两个时间维度——游戏世界的黑夜与现实世界的当下时刻。这种分离不仅没有造成困扰,反而强化了游戏的沉浸感,因为它模糊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

于是,游戏中,当角色入睡,大部分时间是跳过的,是没有梦境的,游戏会进入黑暗、过场动画、快速时间切换,在这一个现实人和虚拟人的感知系统都是关闭的。

不过,你可以想象一下周围的世界。

在《星露谷物语》里,在《创世理想乡》里,每当角色躺在农舍的床上,你可以替角色脑补和感知,那远处天空会慢慢暗下来,星星会一颗接一颗地亮起,虽然在游戏中这个过程虽然只持续几秒钟,但对应了现实中整个世界的昼夜更替。

如果扩展到更多的游戏睡眠现象,还可以发现,存在一种集体睡眠。

《我的世界》中,当服务器中超过半数的玩家选择入睡时,游戏世界的夜晚才会被跳过。

"集体睡眠"是种独特的社交-技术现象。这种设计创造了一种微妙的社会协商机制:分散在全球各地的玩家通过他们的数字化身,在虚拟世界中达成一种时间同步的共识。

这种机制经常催生出意想不到的社交行为——有些玩家会在公共区域建造"睡眠营地",有人会承担"喊睡"的角色来组织集体睡眠,甚至出现专门的"熬夜派"和"早睡派"。这种源于游戏机制的社交现象,展现了虚拟世界中新的权力关系和群体动态。

另外一种协商机制则发生在游戏角色和游戏玩家之间。

有时,你会劳累,那么,有可能,游戏中的角色与你同时睡眠。睡眠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温柔抗议,是你的抗议,也是他对游戏系统剥削的抗议。

在深夜的游戏时光里,有这样特殊的时刻:当现实世界中的疲惫感渐渐漫上来时,我开始注意到游戏角色的动作也变得迟缓,当然,这是你的幻觉或同感。这是一种奇妙的共振——现实与虚拟世界中的疲惫在此刻完美地重合了。

当我让角色在游戏中寻找休息点时,这个举动既是为了游戏机制的需要,也是对自己身体疲惫的一种承认。我需要让麦克、崔佛、林克他们都回到篝火、房屋、营地,存档点,然后,我方能离开电脑,沉沉睡去。

这种双重的睡眠需求暗含着一种微妙的反抗性。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睡眠常常被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所规训——早睡早起,按时作息,为的是第二天能保持最佳工作状态。或逆向规训——伴随光电的神秘效应,成为夜间生物,从此离开早晨与上午,只亲近黄昏和夜晚。

而在游戏世界中,角色的睡眠同样被游戏系统所规范:必须在特定地点,特定时间,完成特定的睡眠动作,才能获得系统预设的奖励。

于是,这种同步的睡眠常常打破了游戏的常规节奏。当我因为困倦而让角色在非最优的时间或地点入睡时,某种程度上是在拒绝完全服从游戏的效率逻辑。

游戏的设计总是引导你去这里,去那里,去完成这个任务,去探索这个区域,当停止时,它引导你传送、回复血量、存档。但是,它不引导你睡眠。

当玩家和角色同时感到疲惫时,让角色入睡的行为就成了一种双重的抗议姿态。同步的睡眠成为了一种静默的革命:它既不激进也不张扬,只是用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同时在两个世界中轻轻地说"不"。这是对速度与效率崇拜的温柔抗议,是对不间断娱乐要求的礼貌拒绝,更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温和坚持。

这是玩家对现实世界工作疲劳的温柔抵抗,同时也是游戏角色对虚拟世界机制化生存的无声反抗。在这个时刻,现实中的我和虚拟中的角色达成了某种共谋:我们都在用睡眠来宣告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基本需求,而不仅仅是作为生产力或游戏数值的载体。

真的不是数值的载体么?游戏中的睡眠,本质上是一个计算机状态转换过程。

当玩家触发睡眠机制时,游戏引擎会执行一系列状态更新:改变游戏内时间变量、重新加载场景资源、更新NPC行为模式等。这个过程实际上揭示了虚拟世界的本质:它是一个由程序控制的状态机,而玩家的每个行为都是触发状态转换的输入。

正因他们本质是数字状态,所以有些游戏,硅基生命的强大变体现出来,主角可以永不睡眠。

他们是数字永醒者,是虚拟世界中的不眠之身!

在某个深夜,当游戏世界中的NPC们都已入睡,街道空无一人时,主角独自游荡在月光下的虚拟城市中。多么富有形而上意味的场景!一个不会疲倦的意识,漫步在沉睡的数据风景中。

这些数字化身从不抱怨疲惫,也不羡慕睡眠。他们的"清醒"状态是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存在方式。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不知疲倦的数字角色,成为了我们对完美自我的投射——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准备好迎接下一场冒险。他们是人类摆脱生理限制的乌托邦式幻想,是科技时代的新神话。

我当然也渴望,能在非代码构筑的永恒白昼中,拥有这样的不眠之躯,在教学、科研、办公、杂务、人际之间自如地流转生命。

或许,正是这种永不疲惫的特质,让游戏角色们成为了最完美的数字时代寓言:他们是永远在线的意识,是不知疲倦的探索者,是代码织就的清醒梦境。

而我们,这些需要定期充电的碳基生物,则透过显示器注视着这些硅基永醒者,在自己即将入睡的迷蒙时刻,体会着另一种存在方式的可能性。

玩家超越游戏的,是睡眠时时间不会加速流逝,是我们拥有梦境。

而梦,无非是另一场游戏的开始。不过,双重存在被倒转过来:在游戏中,你醒着,你的数字化身睡着了;在梦境中,你睡着,你的虚拟化身则生机勃勃。

庄子写过,一个人梦见自己是只蝴蝶,醒来后不知道是人梦见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正梦见自己是人。在游戏世界中,这个悖论获得了新的注解:当我们让角色入睡时,究竟是我们在做一个让角色入睡的梦,还是角色在做一个被我们操控的梦?

在游戏中睡觉就像在梦中做梦:一个虚拟性叠加在另一个虚拟性之上,最终谁也分不清哪个更疲惫,哪个更真实。

明理楼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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