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 | 游戏中的生活世界

文摘   2024-11-22 20:2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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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期,正值科学主义盛行。在科学主义的强光下,很多旧的价值体系曾一度被遮蔽。

实验室的精密仪器、数学的完美公式、逻辑的严密推演,似乎才是通向真理的唯一道路。

1936年,已经76岁高龄的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中道出了他的忧虑。

胡塞尔特别关注到一个吊诡现象:科学本是从生活世界中产生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改善生活,但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却开始否定生活世界的真实性。

物理学告诉我们,我们看到的色彩其实是错觉,听到的声音只是空气振动,感受到的温暖不过是分子运动。科学反过来宣称,只有它描述的数学化世界才是真实的。

这种情况在胡塞尔看来构成了严重的危机。科学正在失去其原初的意义根源,也正在丧失为人类生活服务的本真使命。更危险的是,这种科学主义开始影响到人文科学。心理学试图将人的意识还原为神经活动,社会学试图将人的行为还原为统计数据。人成了纯粹的研究对象,失去了主体性。

胡塞尔提出,所有这些科学活动,都是建立在一个更基础的土壤之上的。这片土壤就是我们直接经验的世界,是我们在理论思维之前就已经栖居其中的家园——生活世界(Lebenswelt)。

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具有不证自明的性质,是一切认识和经验的最初源头,是一个共同分享的世界。

在这个生活世界里,玫瑰的芬芳不需要化学式来证明,夕阳的美丽不需要物理学来解释。

这里的一切都具有原初的确定性,正是这个被我们视而不见的世界,才是一切意义的源泉,一切理论的摇篮。

2

游戏毫无疑问是科技产品,它的诞生远离生活世界的代码工厂中。然而,它诞生后,自己也构成了一个生活世界。

回忆曾经的《魔兽世界》,暴风城的拍卖行永远熙熙攘攘。一个暗夜精灵德鲁伊站在那里,反复刷新页面,等待便宜的草药上架。他时不时切换成飞行形态,在城里盘旋几圈,又落回来继续守候。拍卖行门口,一个矮人战士不断跳跃,手里的萨弗拉斯之手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贸易区的路口,一队新手正在讨论要去哪里练级。带头的人类法师给大家施放智力祝福,一边解释着死亡矿井的副本机制。队伍里的牧师是个才到十级的新人,其他人正耐心教他如何使用团队框架给队友加血。

铁炉堡的大门外,一个兽人萨满在张贴组队信息:"收秘蓝白绿,25G/个,带插矿。"路过的矮人盗贼停下脚步,用望远镜仔细查看了一下这个部落玩家,确认不是仇人后继续赶路。深夜的丹莫罗雪地上,三五个人影正沿着固定路线跑动——这是刷黑铁矿的老玩家。

周末的奥格瑞玛人声鼎沸,一群人在拍卖行和银行之间来回奔走,为团队副本做着准备。公会频道里有人在抱怨:"这都三个月了,还是没出我的那件T3。"另一个人安慰道:"没事,我们团还不是进度最慢的,隔壁公会连瓦王都没推掉。"

这时,世界频道突然刷起了警报:"部落正在进攻十字路口!"片刻之后,一队联盟骑士从暴风城出发,翻过洛克莫丹的群山,朝着贫瘠之地进发。路上他们遇到了几个正在做任务的新人,顺手给他们加了防护祝福。

在这个由代码构筑的世界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这样的场景在上演。它们看似平凡,却构成了艾泽拉斯最本真的生活图景。这些日常的互动、交易、对话,以及在虚拟大地上留下的足迹,编织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生活世界。

在这样的时刻,谁还会记得这个世界最初是由冰冷的代码构筑而成?那些在硅谷或东京写下程序的工程师们,可能也不会想到,他们编织的数字之网,最终会孕育出如此鲜活的生命力。

是的,游戏诞生于远离生活世界的代码工厂。但奇妙的是,当它获得生命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编织自己的生活世界。

这个由开发者创造的数字世界,在玩家的参与中,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文化、规范和传统。它以独特的方式证明:生活世界不在于其物质基础是真实还是虚拟,而在于人们如何在其中建立意义联系,创造共同的经验和记忆。

3

可游戏世界终究是第二生活世界,真的如此么?

游戏曾被认为是对生活的模拟,生活是原初的世界,游戏时,我们在不断调用生活经验。

儿童过家家模仿大人生活,棋类游戏模拟战争,体育运动源自狩猎和格斗,这些都表明游戏最初就是在"复制"和"重现"生活场景。这种帮助人们理解和适应生活,为危险或困难的生活实践提供了安全的演练场所。

即便是现代电子游戏,其基本机制和内容设计仍深深植根于现实生活。游戏中的物理规则基于现实物理学,社交系统模仿现实人际关系,经济系统借鉴现实市场规律。

玩家之所以能够快速理解和适应游戏规则,正是因为这些规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现实规则的简化和抽象。

于是,在传统的理解里,游戏被理解为一种"二阶现实":它以现实生活为蓝本,通过提炼、简化和重组,创造出一个可控、安全且富有趣味的平行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玩家能够自由探索、尝试和犯错,但这种探索和尝试的基础,仍然是现实生活经验的投射和延伸。

不过,如今,对于成长于数字时代的一代人来说,虚拟与现实的区分本身可能就是一种人为的划分。

这里要提到胡塞尔重要的一个概念——原初给予性(originäre Gegebenheit)。

原初给予性指向事物最初呈现于意识的方式,是一种直接的、未经理论加工的体验状态。当我们看到一朵红玫瑰时,在我们运用任何概念、理论去分析它之前,这朵花就以其鲜艳的色彩、独特的香气、优美的形态直接呈现在我们的意识中。

这种原初的呈现方式,是一切进一步认识和理解的基础。

原初给予性是主体与世界相遇的最初方式。在这个层面上,主体和客体还没有被清晰地区分开来,而是处于一种原始的交融状态。

这种状态先于我们的概念思维,构成了我们理解世界的前反思基础。比如在审美体验中,我们与艺术品的最初相遇,就具有这种前反思的直接性。

这一概念出发重新审视游戏世界,我们或许要质疑"游戏世界是第二生活世界"这一固有认知。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游戏体验时,会发现游戏中的情感、互动和意义往往也是原初给予的,是直接呈现的,而非对现实的模仿或反映。

4

在数字原住民这里,当代游戏体验常常先于生活经验。

在传统成长环境中,儿童通常通过班级活动、体育运动或家庭合作来首次体验团队协作。

但对今天的数字原生代而言,往往首先在《我的世界》的多人模式中学会分工合作,在《守望先锋》这样的团队游戏中理解角色定位,在公会战中体会团队配合的重要性。

传统上,儿童对经济的理解始于零用钱的使用,或是家庭购物的参与。但当代儿童往往首先在《模拟城市》《动物森友会》这样的游戏中建立起对经济系统的认知。

通过游戏学会资源管理、供需关系、投资回报等概念,这些游戏化的经济体验构成了他们理解现实经济活动的认知基础。后来接触现实经济活动时,往往会用游戏中获得的概念框架去理解这些情况。

更引人注目的是文明互动认知的形成。与其说《文明》系列游戏是在模拟历史,不如说它正在创造一种理解文明的新范式。游戏中的科技树、文化传播、外交系统等机制,成为了年轻人理解人类文明发展的首要认知工具。

后来在历史课本中学习文明的兴衰时,在新闻中观照国际局势时,往往会自然地用游戏经验作为理解框架。

在审美层面更是如此,遇到一处优美的风景,可能会说:像刺客信条、地平线、荒野大镖客一样美。

游戏世界不再是对现实美感的模仿,而是成为了审美的参照系。游戏中精心设计的视觉体验,正在重塑人们感知和评价自然景观的方式。

这种审美倒置现,是数字时代的深层文化转向:虚拟经验不再是现实经验的附庸,而是构成了同等重要的原初体验。在审美领域,游戏正在创造新的感知方式和欣赏标准,重新定义着什么是"美"。

让人想起王尔德的名言,生活模仿艺术远胜于艺术模仿生活。

伦敦的雾气本来只是气象现象,但印象派画家将其描绘成诗意的意境后,人们才开始欣赏它的美感。

每日匆匆行走只是完成任务,玩多了步行模拟器后,也开始模拟游戏,放慢步伐,模拟两侧流逝而去的树木、人群与光影。

5

游戏元素渗透入日常生活(游戏化),生活经验也不断融入游戏设计,经分明的界限,如今如同黄昏时分的天际线,渐渐化作朦胧的过渡带。游戏与生活,这两个看似平行的世界,正在前所未有地交织、融合。

游戏世界与生活世界的边界越来越模糊。

作为一种拟态生活世界,游戏也开始反噬日常生活世界。

生活中处处可见游戏的影子。打卡签到已成为早晨的仪式,积分等级渗透进购物的场景,社交媒体上的点赞成就如同收集任务,工作中的晋升体系仿佛角色升级。

更奇妙的是两个世界之间持续的对话。游戏中的友谊延伸到现实的聚会,现实中的经历化作游戏的灵感。

有时我们会思考:当我们在朋友圈晒图时,是在玩游戏还是在生活?

我们似乎都成了任务狂热症患者。待办事项清单优雅地躺在那里,"6:30早起"、"8:00会议"、"16:00前回复邮件"——生活被切割成一块块便利贴。

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任务完成笔记工具,每完成一项,屏幕上就会跳出令人愉悦的小动画。多么美妙的即时反馈!

然后是无处不在的进度条。我的健康APP告诉我今天只完成了73%的运动目标,职业技能培训的进度停留在85%。生活俨然变成了一场多线程的升级游戏,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追赶某个进度条。

社交领域更是被彻底游戏化了。朋友圈的点赞数就像游戏中的战斗评分,我们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社交账号,仿佛在玩一个精心设计的模拟经营游戏,每一条动态都期待着完美的交互数据。

最有趣的是,我们似乎都在追求最优解。生活中的每个选择都被简化为利弊权衡的计算题。"这份工作的性价比如何?""这段关系值不值得投入?"——我们像极了游戏攻略站里的数据党。

于是,我渴望那种古老的生活鸡汤:生活最美好的部分,恰恰是那些逃脱系统化的片段,是任务失败时意外发现的风景,是进度条归零时突如其来的顿悟。

所以,让我们为那些逃离系统的时刻干杯!为任务失败的美学干杯!为进度条归零的诗意干杯!为算法失效的浪漫干杯!

然而,这只能在游戏中做到。

我们在游戏中反系统。

你可以选择不做任务,开出租车在城市闲逛,骑马在旷野中游荡。你可以观察野花、追踪动物、寻找风景。

任务失败,那么读档重来。

可以有失败但快乐的游戏体验,可以做一个不太称职的玩家。

但在生活中,这非常艰难。

生活世界不再是生活世界,游戏更像生活世界。

虽然胡塞尔可能不会同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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