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我们的封面故事,接待了一位来自美国的游客:超模Amanda Murphy。当接到摄影师隋建博中国之旅的邀请,Murphy就表示了来自她的家人在一万公里之外,对于中国的好奇,基于这种好奇,长城自然成为了她旅游目的地的首选。
但对于作为导游兼图像创作者的我们来说,考题自然是长城之外,我们还能挖掘哪个层面和维度的中国目的地呢?
与此同时,在中国本土,视频博主:史里芬Schlieffen,则致力于以视频游记的方式去关注50公里之外的人文地理:
于是乎,我们将从一万公里之外飞来的Murphy带到了史里芬口中那个“50公里之外的世界”,落点是:河北,石家庄,夜肆石家庄(别名:YES石家庄)。
这是一个在大众点评上已经显示“暂停营业,具体营业时间待景区通知”的景点,检票处是华丽的清宫殿门,标志性建筑是一栋中西合璧的“奇观”:一半是祈年殿,一半是冰雪城堡。
当然我们在景区里还发现了“大鱼海棠”风的土楼,包含着一代人青春回忆的“红星学校”,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卢浮宫金字塔,在荒草堆里依然微笑到脸绿的喜羊羊,还有小朋友去到全国大多数主题公园里都会见到的老朋友侏罗纪大恐龙……今年年初,夜肆石家庄还一度是“网红”景点,冰雪世界、打铁花、真人豪火球等表演和限时项目层出不穷,甚至在520的时候还专门推出了520元情侣套票。
像夜肆石家庄这样的地方,夹杂一些我们儿时的回忆,又有着让人不禁感到不解的设计,还有一种介于热闹与荒芜的微妙气质,犹如魔幻的切片散落在中国。如此种种魔幻景观,在网络上已经成为了电子榨菜的一支主力军,亲切又抽象,看似雷同又各有千秋。
我们早已熟知了大洋洲彼岸的地标建筑,对于50公里之外的故事又了解多少呢?当“高级”与“品位”早已成为时装被打上的标签,是否注定时装要与真实、有趣和现实脱节呢?我们是选择活在想象中的现实,还是选择看见现实中的魔幻?
于是,我们以这样一组时装大片作为切入口,邀请史里芬同我们以一场对话去探究这50公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下内容选取自史里芬与《周末画报》对话的文本实录。
我做的视频系列,最初的契机是我对奇奇怪怪的雕塑特别感兴趣,不是建筑,而是雕塑。我们经常能够看到什么“知识顶个球用”,图书馆门口有个女生,左手是一本书,右手是一只和平鸽,所有叫做人民公园和儿童公园的公园里面都有一架战斗机、一门高射炮,甚至有一辆坦克,这些奇怪的东西存量巨大,有统一的风格,甚至在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有统一的供应商。
雕塑是为了表达个人的观点,具有很强烈的先锋性和表达性,但是雕塑这个东西竟然能是被批量生产的,我就发现,甚至它批量生产的母题涵盖面之广,可以满足你各种各样的需求,就是你的个人表达竟然可以被批量定制,这个事情非常诡异,我就想拍雕塑。
但是后来我发现,雕塑可以承载得了一张照片,但它绝对承载不了一期视频。我觉得如果我要把这个现象讲透,我就应当找到比网上,尤其是当时平面网站时代的那些图片有更大的信息量和文本容量的方式。如果它不是雕塑,还可以是什么?那就是建筑,建筑比雕塑还怪。
建筑,它经常是散装的,我们觉得建筑应该充满了预制件,有设计院画图,有非常标准化的结构,用标准的软件来设计,符合力学和美学的,构建和元素,但恰恰相反,散装建筑经常是一个农村老汉,为了庆祝他母亲90岁大寿就去做一个99吨重的大乌龟,在大乌龟上再放99只小乌龟。这种事情就非常离散,然后非常不一样。
今天互联网上有一些流行语是非常简化和非常不准确的表达,比如说我们说一个事情难以理解,经常会说抽象。
仿佛河北的建筑师和山东的设计师,他们独立地在重新发明车轮。有人发明的车轮是六边形的,有人发明的车轮是三角形的,但没有一个人发明的车轮是圆形的,可恰恰我们每天坐着圆形的车轮,我就想去呈现这种六边形的、方形的和三角形的车轮。
你可以看到一些预制件,可能是差不多的。大家经常会在我的视频里面看到蜡像元素,而现实里生产蜡像的厂家就有很多;又或者会经常看到一个笼子里面有四五辆摩托车伴着灯光跑;也经常会看到有的商场里面是一条河,这条河的两岸是商家,然后河上面有贡多拉船,房顶上涂着蓝天白云,打造成一个威尼斯。这种预制件是有的,这些思路的倾向性是有的,但真的每一个都不一样。
它们的出发点也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彻底相反的。比如我在2018年最早更新的视频,“霍格沃兹河北分校”,也就是河北美术学院里面像霍格沃兹一样的一个建筑。这个建筑为什么会存在?仅仅是该校的校长去了一次米兰。
这个老先生去欧洲考察了一圈之后,觉得米兰大教堂非常了不起,这才是建筑的王道。他觉得中国传统建筑好像走了很多弯路,和这样用石头建造的永垂不朽的大教堂相比,缺少一种震撼性,缺少对精神的压迫感和对于至高存在的歌颂,所以他决定:中国要有这样的建筑。
河北美术学院有一个北校区,一个南校区。我拍的是南校区,北校区则是完全传统的中式园林。每年这个校长在北校区里面办毕业典礼的时候,他甚至会让学生和老师,包括他自己全穿汉服。直到他去了一趟米兰,身心被颠覆了,就有了南校区。
这个事情在我的拍摄当中也非常能够体现出来,真正说做西方的或者做东方的,这类“土老板”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家看得非常细。
拿世界之窗来说,有埃及的、中东的、近东的,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我们经常能够看到,比如说哈尔滨冰雪大世界这样新建的奇观,它里面如果有中国之外的建筑或者是远东之外的建筑,往往瞄准的是中东和中亚,就是我们所谓的“一带一路”国家。相对于东西方的对立来讲,实际的版图要细致和细碎得多。
我再举一个例子,就是我拍过一个地方叫做文成城堡,山东的文成城堡。它的外观看起来稍微有点像哥特式建筑,但你无法定义究竟是一个哥特式的建筑,还是一个新古典,还是一个罗曼式的建筑,其实都不太像,但是它里面最厉害的天顶画又是俄式的。文成城堡的老板,他请来了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的老师和学生,花了3000万元画了这个天顶画。他就像一个教堂赞助人或者一个大主教一样,但他的选址是在山东蓬莱的海边,周围都是菜地和养螃蟹的滩涂的地方。
魔幻的不仅是结果,还有出发点和过程。甚至有人不喜欢地球。比如湖南怀化的外星人父子,他们对地球没有归属感,他们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外星人,自己算是外星人的遗腹子。然后就用自己家的宅基地,修建了外星人研究中心。
正是这种高度离散让我即便拍了这么多年,也不会感到审美疲劳。大家的追求、大家想要表达的东西太不一样了,年代和年代不一样,空间和空间也不一样。就像我提到过的人民公园、儿童公园,这类是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到了八九十年代,我们就会有什么什么之窗,什么什么世界,什么什么王国,什么什么 land;然后到了2000年之后,这些外资的主题公园和内资的房地产公司建的主题公园又会起来,他们的精神取向都是非常不同的。
就拿神像这件事儿来说,我拍了这么多神像,包括我的微信头像也是一个神像,这个神像是在河北邯郸的聪明山拍的博士神,那里有博士神的同时,还有一个女博士神,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博士。保定奶奶庙里面有车神,专门管开车的,然后专门管考大学的、管生孩子的,管什么的都有。我最早期拍的临西县万和宫,河北邢台的万和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罪人。
甚至这种不同,也来自于不同年代审查机制的不同。
今天在北京,不仅大兴有呀路古热带植物园,在北京一河之隔的香河,有一个“香河老人”展览馆。这个展览馆非常小,网上基本不太有信息。“香河老人”是当地的一个老太太,她去世30年了,但是家里人没有给她下葬。她家里人把她的尸体放在她当时生活的那间屋子的炕上。他们认为老人在华北地区这么干燥的空气当中,风化成为一具干尸,是某种意象,是老人年轻时候的修为和一种不可言说的超验的、外星科技或者是至高意志的结果。
所以这个纪念馆就存在了30年,稀里糊涂地在北京的边上有一具干尸躺了30年。别说审查了,它躲过了城市的扩张,躲过了道路基础设施的建设,躲过了拆迁,躲过了房地产开发,躲过了所有的这些事情,甚至躲过了气味可能引发的邻居的抱怨。
很多这种魔幻的场景都在河北,有非常大的必然性。我的拍摄对象很多都在河北,不是我盯着河北一直薅,而是大家可以发现后面我去别的城市或者别的地区、国家,很明显这类场景不如河北多,质量也没有那么高。
我自己分析的原因是,河北非常“丧失面目”。比如我们互相聊天,当我们聊到来自哪里或者在哪里上大学,说到别的省份或城市,都会有一些认知,但是如果你说你是一个河北人,似乎大家都没有任何东西再说。我去拍摄河北的时候,它的宣传语是:京畿福地,乐享河北。“畿”就是郊区的意思,
这两年,河北的旅游口号又变成了更有名的一句话:“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去河北。”离哪里近?还是离北京和天津近,它还是把自己当作“郊区”。
这种自我认知方式,决定了河北面目非常模糊,也是因为它面目非常模糊决定了它有这样的自我认知方式。那么,在这里想要修点什么,或者搞点什么新闻,反而可以更容易。
在河北不会像在陕西,因为有兵马俑、秦始皇博物馆,或者哈尔滨有索菲亚教堂、小洋楼,修一个突兀的建筑会显得很丑很奇怪,或者有即便很拼也比不过其他的地方的无力感。
在河北因为没有东西,所以太容易脱颖而出了。我拍过一个地方,在河北河间,叫世界最大的农田摩天轮,我称之为“河北农田之眼”。那是在一个周围什么都没有的特别开阔的庄稼地,然后有一个巨大的,恨不得跟伦敦眼一样大的摩天轮,这就很容易脱颖而出了。
第二个原因是,河北的地势还非常平坦。它不太像重庆、贵州或者川西、横断山脉,因为阡陌纵横,做大型的主题公园很难。事实上,河北公路基础设施好,铁路基础设施好,人员物流都很好,我们经常在北京买快递发现很多的仓储是要在河北先停留一晚上再运过来的。
河北,平地多,人也很多,特别适合去修各种各样的东西。因为大量像保定、廊坊以及我们说的香燕郊这样的“北三县”,离北京近,这就导致了北京这样的城市在扩张的时候,会让当地的土地价格跟着北京的脉搏一起跳动。当地土地价格上来之后,再做第一产业就不划算了。但是因为中国农村的土地是非常锁定的,没有地权流转,土地就不能变成资产。
加之,这里也很难像南方一样去和公权力合作,去办厂、盖仓库、盖物流园或者修高铁。所以当个人想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就会变成干脆弄个乌龟吧,又或者干脆修个福禄寿,再弄个小宾馆自己经营。
河北就像一张白纸。当我们说到四川可能是红纸,内蒙古可能是绿纸,地域的底色尚在,就无法太离谱,因为太离谱就会显得你很傻。
河北就像一张白纸。当我们说到四川可能是红纸,内蒙古可能是绿纸,地域的底色尚在,就无法太离谱,因为太离谱就会显得你很傻。
历史从今天开始,这种末世感,某种意义上鼓励了某种弥赛亚情节:就是我可以重新打造地上乐园。
我们客观世界看到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合理的。世界上对的东西绝对比错的东西要多,这是我个人的一个观点。
我们提出存在的这个东西是合理的吗,其实就已经暗含了它存在,但它这么不合理,它难道还是合理的吗?只有你已经觉得它不太合理了,你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想往前推一步,它本来就非常合理。合理的事情不一定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平板玻璃的大楼,我们看到的一些当代建筑或者5A级写字楼、智能化写字楼,不是这样的。我们再往前看十几二十年,会发现有些写字楼的玻璃是蓝色或茶色的,然后上面贴了许多窄的方片的瓷砖。然后过了十几二十年,你会发现茶色玻璃的透光性变得非常差。尤其是北方出现雾霾和污染的时候,下午都看不到太阳,你还把玻璃刷成茶色的或者蓝色的,岂不是有病?而且时间久了,那些墙上的瓷砖还会往下掉,会砸到车、砸到人。但在这些建筑被修成的时候,它们也是合理的,它代表了当时非常现代化的建筑工艺。但是今天我们看来,已经非常不合理了。再往前推也是一样的,我们永远会站在现实的时点,用现在的标准去看以前的东西是否合理。
我认为这是我们在后现代的语境当中。
我们之所以来到今天可以产生后现代问题的语境当中,是因为有无数的现代和前现代的人给我们搭梯子,这些梯子让我们成为我们,让我们来到今天,让我们成为一个觉得崇拜外星人非常荒谬、觉得拜王母娘娘非常荒谬的一个在北京、上海饱受互联网浸淫的有现代通识感的现代人。
这里面有很多的梯子,这些梯子包含很多我们认为其丑陋的东西,这些梯子包含宗教,包含“父系社会”,包含奇奇怪怪的酒桌规矩,包含“孝道”,包含要给老母亲修一个99吨重的乌龟,包含所有这些,让我们来到了一个温情脉脉的现代社会。但是在这个温情脉脉的现代社会,可能我们出去50公里,就不是这样了。
这就是我视频当中一直在传达一个理念:就是我要关注50公里之外的人文地理。大家非常容易了解5000公里之外的事情,我们很容易知道。哪个季节适合去马尔代夫,哪个季节适合去仙本那,什么时候去冰岛,但是对石家庄和保定的事大家还真不太了解。
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真理和知识是非常分散的。它不是我们能够盖然性地说有一个文本,有一个范式能够去框定它。不能。我的认知方式非常经验,而不是先验或者超验的。
我有的时候会非常诚恳地觉得某些当代建筑是丑的,我也会非常诚恳地觉得某些人,他能在庄稼地里面靠自己致富养活全村二三十个年轻人,修建了这么一个养王八的工厂,他挺牛的,他只是没有赶上好时候。他可能在某些审美认知上稍微差一点,但他在很多方面,非常值得我们学习。他大体上是个不错的人,这种不错,不是指价值判断,而是他大体上没犯什么大错。
所以关于“存在是否即合理”,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默认了很多存在是不合理的,但我不承认这种“默认”。
谈及此,我们首先要定义什么是精英。
是在大城市会在键盘上写稿这件事情叫精英吗?不是。我们今天掌握很多,无论是舆论话语权还是自媒体话语权的人,根本不是精英。他可以今天引用福柯,明天引用波伏娃,后天引用萨义德,说出一堆东西,他觉得这样子是“道”,而其他东西不是“道”—想挣钱不是“道”;想照顾父母、想把自己所有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进一个景区工作不是“道”;想修建出能跟外星人接轨的大使馆不是“道”;想要修建出长沙最大的宇宙单体建筑也不是“道”。他们认为他们的道比其他的人高级,即便他住在一个隔断间里面写这些稿,他依然觉得他更高级,这真的没必要。
中国真正的“精英”,盖一个建筑出来,它八成不像媒体老师们盖出来的建筑,它八成还更像万家丽。
举个最直白的现象,就是我拍摄过的所有东西,它只要能修起来,这个人所拥有的社会阅历,他对现实生活的掌控程度,他对现实生活的经验、感受力和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各方面关系的能力,一定比所有批判他的网友和媒体老师都强。
你明白地知道谁是精英,谁不是,但是恰恰我们这些批判者很容易批判,认为美学和审美才是重要的,形而上的哲理性的东西才是重要的。
所以我最大的目的是让大家以事实判断,而不是以价值判断。
从事实当中得出结论,那就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且这种不一样,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真理和知识高度分散,它具备高度的地方性。不是我们觉得我读一本书、我看一个新鲜的理论,或者我最近读了上野千鹤子,我就比在土味游乐园里老往女演员身上扎飞镖的傻直男更高级。不是这样的,就是我们需要让大家有这个感知,这是一个事实判断,不需要传递价值判断。
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用他的理念去生活,呈现出了这样的多姿多彩、多元样貌。而这个多姿多彩、多元样貌是不同的人的追求,他的追求不比生活在城市新媒体里的人更不怎么样。
我非常讨厌网络用语,但是最近的流行词city(城市),就非常概括了今天互联网的实质:它非常城市,而且是一线城市,甚至它需要让二、三线城市的人也假装一线城市。比如我明明已经逃离北上广深了,我不在大城市当牛做马了,我回老家之后,我依然要把奶油小屋装饰得跟北京、上海那个区别一样,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像一种非常无根的,非常游离态的,单身不婚、大龄36岁互联网精英、阿里 p7的退休生活。
它鼓吹的是这样一种生活,但这不全对,这个世界远比这个要丰富多彩得多。
你追求自由,追求不组建家庭,追求财富的积累,追求知识的积累都非常正当。就如同河北地区的一个老哥,追求孝顺,追求子孙满堂,追求修一个特别大的公园,追求给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放上彩灯,一样正当。
与其说是精英视角,我可以把它确凿成:城市互联网年轻知识游离态分子的视角。如果我真的有什么要反对的,我反对的是这个东西。
监制 Gaochi
创意/摄影 Jumbo Tsui
编辑、造型 李早 Tracy Li
采访、撰文 YoungLinn
模特 Amanda J. Murphy
化妆 Yuka Washizu @The ASCC World
发型 韩彬 Han Bin @Salsa Studio
制片 Coco @C·SIDE
执行制片 沈鑫、Yoyo、suisui @C·SIDE
美术 Billo @C·SIDE
创意助理 Bei Bao
选角 Yitong Wang
造型统筹 Tweety Zhou
摄影助理 Ming zi、Mu Sheng、Yan Jun
时装助理 茵茵、泡芙
新媒体编辑 沛萌
封面服饰
Gucci 皮质夹克、衬衫、透视半身裙、胸衣、内裤、芭蕾平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