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交叉口,满溢的垃圾箱旁,一个打工仔坐在摩托车上,微张开嘴,半仰着头,望着远处自建房的缝隙发呆。头顶之上,密密麻麻的陈年电线如蛛网缠绕,蛮横地盘踞在半空,杂乱地拧在一起。
四年前,抱着探秘「武汉最大城中村」的游客心态,我第一次去华安里,用手机留下了眼前的一幕。
它凝缩成了华安里留在我心里的某种意象,泛着上世纪末工业时代的陈旧气息。
这些年,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每次人们闻嗅着这里马上拆迁的消息,在网上掀起一波波怀旧潮后,华安里却依然存在,依然晦暗杂乱、但烟火气十足,仿佛被永远定格在过去的时空隧道里。
直到最近,偶然间从《2024年江汉区政府工作报告》里得知,武汉最大城中村之一华安里,将在2025年正式启动改造。
历史时钟的摆锤终于落下,发出无声地轰响。
没来过的人很难想象,汉口火车站附近,1.08平方公里的华安里,鳞次栉比排列过2000多栋私房,据说巅峰期聚集了10万人栖息于此,80%以上都是全国各地来的流动打工者。
曾在华安里菜场旁租住了七八年的网友说,五年前,每天早上上班,眼前人潮汹涌,只能看到人头,根本看不到脚。
汉丹线和京广线把这片蓝色铁皮棚户区切成老村和新村,称之为铁路城寨也正好合适。
从旁边的常青公园走到华安里,人像是被缓慢拉入一个黑绿色的大罩子。都市的繁华被隔绝在外,罩子的底部,是隐秘、粗粝且一应俱全的生活,以及整体呈现出的「永恒的临时感」:
无论走在小店林立的商业街上,还是难得透进一线阳光的「握手楼」之间的巷子里,总觉得视线阴沉,气味混杂,空气中飘着一层浑浊的灰尘味。
铺天盖地的招工招租广告、四处飞窜的电瓶车、斑驳掉漆的墙体、麻将馆、街头快剪摊、自助洗衣机,与挂在电线上的衣服和腊鱼腊肉一道,如毛细血管般遍布四处。
其中很重要的两根「毛细血管」,是用来行车和行人的地下涵洞,颜色接近80年代单位宿舍的绿漆墙面,墙上爬满警示标语、涂鸦和招贴广告。一二十年来,人们靠它们连通华安里和外面的世界。
人们形容华安里,比家乡靠近城市,比城市靠近家乡,因为这里城中有村,村里有城。
从外部看,这里是武汉二三环之间的一块「城乡结合部飞地」,但从内部看,因为低廉且完备的生活配套,它也成为无数低收入打工者落脚武汉的第一站。
毕竟,在交通如此便捷的市区,三五百块钱的出租屋,在别处也是很难找到。
曾有学者统计,除了去社区外工作的人外,华安里内部主要有三种谋生类型:
一是房东,依靠自家房屋出租获取收益;二是在社区的小型工厂打工;三是租门面做杂货、服装之类的小生意。
无论何种工作,所有人的生计全都与社区的存亡紧密相连。而这两年,社区因为修建地铁,已经拆除了一小部分,并且可能即将面临大范围拆迁,昔日热闹的铁路城寨,一去不复返了。
前几天,时隔4年再访华安里,从老村往新村走,我发现这里变得冷清了一些。没有碰到社区里1元/次的电瓶观光车,以前人头攒动的小工厂也大多大门紧闭、人去厂空。
临近年尾,再加上非通行高峰期,社区里往来的人并不算多,路上迎面而来的人,除了沿街小店的店主外,大多都是老人、拖着行李的青年,或者忙着拖货装卸的工人。
标志性船楼的附近有个修鞋摊,摊主夏叔叔有些落寞地告诉我,他和爱人十几年前从外地到这里安家,爱人做裁缝,他修鞋。疫情后的这几年,眼见着大批服装厂搬离,很多工人和租客也随之离开,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
他和附近许多居民一样,只听闻25年华安里会拆迁,但没接到社区通知的具体消息。
继续往里走,穿过地下涵洞,越接近华安里新村片区,人越少,街道两侧有很多闭店的商铺。
但和老村一样,每隔几百米,仍会出现层层叠叠贴满招工和招租广告的信息栏,华安里租户满员的昔日盛景这里清晰可见。
路的尽头传来施工的声音,机械臂撞倒墙壁卷起滚滚灰尘,眼前的华安里变得愈加昏黄。那是正在修建12号地铁线的建筑工地,大片废墟之上,移动吊车和起重机林立。
紧挨工地的便利店老板告诉我,其实一年前这片新村就已经开始施工,目前已经拆了400栋楼左右,差不多拆掉了四分之一个华安里。个把月前,有人来便利店上门量房,但仍没有听闻拆迁的确定日期。
相关资料显示,随着2020年武汉地铁12号线(江北段)开工,华安里部分区域被征收为项目用地,部分租客搬离,多数工厂迁至汉口北,如今华安里的流动人口从最高峰时的10万人,回落至2万左右。
不过,里里外外转悠了好几圈后,我发现华安里还是有一点没变——原住民对外来者的态度普遍两极分化。
部分上了年纪的人见到我们拿着相机四处晃悠,会用驱赶的眼神盯着我们看。
特别是路过极少数仍在营业的服装厂时,脚步都会不由加快,总感觉园区里那种充满戒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相比之下,有些店主显得热情友好得多,他们更习惯面对镜头,也会自然和陌生人聊起身边的邻里生活。
我们和藏在深巷拐角处的红房子便利店的老板聊天,问她打算拆迁后搬去哪里。
她笑笑说,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想不了这些。我们随机问过好几位店主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
也是,人们遥想等房子一拆,无数汉飘没了家。
但在那之前,拆迁还没到来的时候,人们很长时间栖居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劳动、生活,其实正在延展成为一种永恒的状态,仿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更无须提前焦虑或盼望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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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被工地切割成两半的华安里,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写下的一段话: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城市发展的进程滚滚向前,我们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还能最后再看一眼,隐入尘烟中的华安里。
Editor 编辑 ‖ 小失
Photographer 摄影 ‖ 赵凯文
Designer 设计 ‖小月亮
聊聊你眼中的华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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