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如蓝色宝石般的水面将天地间的景色做了一个对折,划桨伸入海水中向后划去,荡起的水波纹一层一层向外飘荡,直到融入望不到头的天际线中。
这是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反复出现的一幕。
孙文竹在长江上用橡皮艇漂流3500公里的见闻里,大多与此相似。只是长江水在群山中前行,又因风涌而滚动,他会在暴雨天里掉进江水中,会在雨后初晴时看到江豚跳舞,又会在云雾间感叹江波浩渺。
那些经他描绘和在直播间播出的场景,是在长江边土生土长的我,也会觉得梦幻的画面。
不久之前,我在咖啡厅里见到刚刚结束漂流之旅回到武汉的孙文竹。和我预想中的不同,他个子将近175cm,体重只有130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有些文弱纤瘦。
孙文竹告诉我,如今的他与出发前相比,除了肤色变黑和体脂率降低,没有太多变化。不过,内心幻想十余年的计划变成现实后,他原本被“困住”的生活迎来了转机。
6月5日凌晨两点半,孙文竹开车抵达攀枝花。
这座位于四川最南边的地级市,与金沙江彼此依偎,将此作为长江漂流的起点,既能饱览长江的大半风光,又能避开以“险”著称的虎跳峡。
这是孙文竹斟酌过自己户外能力后的选择。
四个小时的浅眠后,他在早餐摊得知不间断的雨季即将到来,当即决定将车长期停放在停车场,将3m长的橡皮艇充好气,装上炊具、工具、睡袋、药品、食物、水……套上防晒衣和救生衣,戴上帽子和面罩,从攀枝花一处碎石滩下了水。
那天的攀枝花天晴,微风。武汉江面也常有这样的天气,但与武汉长江段宽广、平稳和因船只来往水体浑浊不同,金沙江澄澈、蜿蜒,江面只有一百米,因在重山的峭壁间流淌,显得湍急。
“我二十年前从仙桃搬至武汉,江河看过不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奔腾的长江。”
金沙江流域目前没有海事管辖,也没有特别的航道之分,为了预防橡皮艇在水面中央遭遇危险,也避免山壁划破皮面,孙文竹选择在离山体十余米的距离漂流。
说是漂流,难度却比漂流高上不少。
为了对抗风力、控制方向,孙文竹需要全程不停地划动划桨,因此备下的食物是可以单手喝的八宝粥、预防体力不支的糖果,与身体需要的优质脂肪——坚果和牛肉干。
至于每日带上船的那不低于4L的水和电解质水,都会因为庞大的出汗量被快速蒸发“不瞒你说,这一百多天里,我主动靠岸上厕所只有过一次。”
下水三个多小时后,他随着山谷转了一个弯,遇到一处未曾得知正在建设的水电站,截流后的水面仅余20米宽,水流因此产生的巨大惯力带着他往缺口处驶去。
意识到水流方向不对后,孙文竹赶紧将船划向另一侧的岸边,自行上岸将整个渠道视察了一遍,发现水流急但不乱。冒险因子隐隐作祟,他决定就用这里开个头。
因为水面中央有桥墩,他需要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控制方向上,顶着浪前行的同时,注意不被吸入桥墩分开的两注水流合并时产生的真空区。十分钟后,他的船在水面上晃了晃,又再次回稳。
第一个难关,顺利通过。
临近傍晚,他找到一处平缓的坡地,将物品留在船上,再将船系在岸边,带上洗漱用品、手机、充电器和方便他露营的轻装备上岸,好运地遇到一位主动带他回家的村民。
投宿、洗澡、吃饭、洗衣、和家人通电话,再将这一天的经历剪成视频,投放至社交平台。凌晨两点入睡,第二天七点准时起,这样的一天,组成了之后118天里的每一天。
孙文竹从下决定到出发,只用了5天。
时间紧,任务重。他除了在武汉采购一些食物和药品,橡皮艇是之前带小孩去公园玩买的,折叠椅和炊具是露营时用的,发往攀枝花的快递因为雨季来临被全部退还。甚至关于航道的知识,大多还是后来在直播间现学的。
着急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他怕妻子反悔。
“我一直很着迷户外,大学有段时间经常徒步、骑行、爬山……也就是那个时候听说了尧茂书的故事,对我触动很大,没有一个在长江边长大的小孩不会想去追寻长江源头。所以我和妻子结婚后的十年里,每年都会时不时和她说我想去长江漂流。”
1985年,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员尧茂书得知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即将组队漂流长江时,励志要“抢在美国人之前漂流母亲河”,但不幸在金沙江段遇难。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位“长漂第一人”点燃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漂流运动,最终,肯·沃伦中途放弃,中国数支队伍在牺牲10人后夺得了第一个完成长江漂流的荣誉。直到如今,大部分人也只能完成短距离漂流。
39年后,长江漂流因为江面建设与治理难度略微变低,孙文竹的出发也少了些英雄主义的叙事,更像是一份给自己的答案。
2年半前,孙文竹创业失败,便一直在家带小孩。辅导刚上小学的儿子功课、教咿呀学语的女儿感知世界,和孩子相处的时间很宝贵,但“妻主外,夫主内”的家庭相处方式让他难免有些不适应。“还是希望自己能承担一个男人的责任,可以养家糊口。”
出路暂未找到,不如先找到自己。13年前的愿望,正是实现的好时机。
尤其赶上今年小女儿上幼儿园,两边家长能空出时间帮忙看顾,一直担心他安全的妻子终于松了口。“如果说琢磨了十几年的冲动也叫冲动,那我就是冲动吧,更何况我已经34岁,以后精力会慢慢变差,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至于其他家人,孩子不懂,只知他出门、不知他出门目的的父母成为抖音里唯二被拉黑的人,一直等他漂流到重庆被采访,才在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没有系统学习,没有深度了解,甚至大学毕业后除了露营,也没有过任何户外的经历,孙文竹敢出发的原因,是他相信他可以。
“很多事情把困难全部预设好就很容易打退堂鼓,不如一边走,一边解决,掌握好预判、规避、处理的方法就好。”
大四时,他曾一个人背着26kg的包,穿越秦岭近20座高山,从十堰一路徒步到咸阳。饿了生火煮面,渴了接点溪水,要休息就在山洞里铺上软垫与睡袋,睡上一觉。
看上去这些处理方式离“专业”还有些距离,但他的生存能力能保证他旅途中的安全:
他擅长和人交流,知道如何在有需要时向他人求助;他会带足药品,对于防范毒虫有基本的常识;他善于总结归纳,知道如何将经验变成知识规避危险。
当然,这次能直接出门漂流,也是因为他水性很好,横渡长江早已不是问题。
孙文竹在漂流途中曾命悬一线的故事,大概是大家最熟悉也是被媒体最多报道的案例。
在白鹤滩水电站下游6、7公里处,他的船只被一个大浪打翻,但因水流湍急打转、橡皮艇太轻、离岸太远,他无法登上船只,无法游往岸边,也无法被救援队救援。
冰冷刺骨的水让他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甚至开始自顾自说着遗言,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握住他固定在橡皮艇上的露营椅登上船只,顺利上岸。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全程最恐惧的时刻,是平常得不能更平常的一天。
金沙江上游某段河谷,因为被高山环绕且当日天气无风,江面无波无浪。划桨的划纹被甩在身后,前方的水面与天空以一道水痕分割为二,清透的水面将天空完整倒映,没有鸟鸣,没有人声,直播因为没有信号而中断,入耳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仿佛进入到一个异时空,整个人都是生理性眩晕感,只能用划桨拍击水面,向前猛划,来抗击那种不真实感。”
长江流域不同的地段人文景色皆有不同,因此孙文竹将自己的漂流行程分为三段:第一段从攀枝花到宜宾,因为常常渺无人烟,挑战着他的意志力;第二段从宜宾到武汉,这一段水情复杂,考验着他的技术;第三段从武汉到上海,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磨炼着他的心性。
江水、大坝、大桥和港口是他最常遇到的环境,前者不用多说,路过大坝时,他会将橡皮艇里的气放掉,徒步穿越后再下水,路过大桥和港口时,他则会在港口下方找到合适的镂空处穿行。
碰上能有3米多高白浪的汛期,9个半小时他能漂100公里,但在喇叭口地形处碰上逆向吹来的大风,8个半小时也只能漂14公里。
他曾置身于水流形成的漩涡之中,黑不见底的漩涡中心仿佛巨大的磁力黑洞,他靠毅力将船划离;他曾处于雷暴中心,最近的闪电距离他不足一公里,他紧急靠岸爬上岩壁;他曾因无法更换或维修漏气的橡皮艇,将打气筒连在船的气嘴上,每隔半个小时打一次,坚持了数天。
“这些困难讲起来,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比起讲述困难,孙文竹更喜欢将这些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刻忘记。
“勇气只有下水那一刻起作用,坚持是内心已经发出不认可的信号,我不是这两者的代名词。碰见问题就专注于解决它,被解决的困难能成为我的经验,却不能成为我的阻碍。”
就像在白鹤滩水电站下游爬上船后录下的视频素材里,虽然手抖但没有情绪崩溃,上岸后还能用轻松的语气与岸上的救援队聊天。妻子偶尔听他讲述这些经历后劝他放弃时,他也能让她再次信任他。
整段行程中,孙文竹除了回家陪孩子过渡9月上学季,很少在某地停留。
每天夜晚,他忙得沾床就睡。唯一会暂停,又或者是唯一会去社交的场合,是有人在上岸处等他。
这种情况,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属于完全陌生的陌路人。没有看过他直播,没有看过关于他的报道,只是恰好在家门口偶遇,便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善意。
出发第一天,他本是想找一处平缓坡地露营过夜,和周边正在摆弄抽水设备的农户聊天,只往来了四句话,对方便邀他去家里做客。第二天出发时,还为他下了一碗清汤面,准备了当地特产的芒果。
后来在那条相关的Vlog视频下,农户家的女主人给他留言:“安全到家就好。”
“他叫冉叔,那碗清汤面是真好吃,给我准备的芒果也会考虑到我的进食需求,分成全熟、半熟和还可以久放的品类。”
// 提着芒果的冉叔
第二类,是在直播间里认识的朋友。
有当地人在得知他唯一一次救生衣被偷后,会托人在港口递给他一件。有人在看到他从雷电中心爬上山壁后,会专程驱车来接他休整。就连他大半的行程规划,都是直播间里一位攀枝花的朋友——毛哥,和他一起摸索着做出来的。
我在孙文竹抵达武汉时开始关注他,偶尔刷进他的直播间,会听到他不是在介绍正在途经的城市、和周边路人交流,就是在和直播间里留言“又遇到你”、“来看看家乡”、“第一视角的美景”的人互动。
“他们不是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而是觉得我在做一件他们也想做的事情,会在我身上投射一些情感。因此,我越走,力量越足。”
// 孙文竹抵达上海后与朋友们合照
最后一类,是来自官方的帮助。
从宜宾出发至上海,每段各有专司的海事管辖,但包括航道安全、航道辨认、海事电话等信息,都是后来在重庆江津区时,一支路过的海事队伍告诉他的。后来在宜昌、太仓、镇江等城市,还有海事的小艇愿意为他护航。
“我总共跳过了近200公里,有些因为危险,有些因为朋友护送,有些因为规定限制,包括南京那一段我是用漂流秦淮河的方式做了替代。我理解这些执法部门,也很感激他们愿意和我沟通,有时还会为我提供帮助。”
// 孙文竹给宜昌海事送锦旗
对于孙文竹来说,寻求这些帮助不是他的本意,但这些珍贵的瞬间发生时,他还是忍不住铭记在心。
尤其每次分别,这些人都会对他说:“兄弟,一定要注意安全。”
上世纪八十年代媒体报道长江漂流时,用的形容词是“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
当我询问孙文竹这趟行程是否有一种征服在内时,他摇了摇头。
“我只是喜欢户外,说不定几千年前就有人做过这件事但没有被记录,而我只是跟着他们的足迹。”
但这个选择发生后,他人生的另一个选择出现了——直播。
孙文竹的橡皮艇里除了椅子,另一个被固定的器材是手机支架。其实在漂流以前,他从未看过直播,起初手机也只是用来录视频素材。漂流3天后决定开始直播有部分原因是孤独,后来的几次直播PK也皆将收入以红包的形式发在粉丝群里作为结尾。
但对于曾被困在家庭中的他来说,自媒体博主顺理成章成为他接下来的人生方向。
“所以你问我会鼓励大家去漂流长江吗,不,我不鼓励,这件事情需要多方面的能力,但我鼓励大家去完成自己内心中想要完成的事情,困境中做出了选择,下一个选择才会因此发生。”
如今,他的抖音账号里有4.4万粉丝,直播用的手机支架会被他贴身放置,只要和人聊起漂流,都会习惯将支架架好。最近的计划,也是组建一个成熟的团队,以漂流的方式,再去看看长江。
11月16日,孙文竹在崇明岛上岸。他先在上海和专程来接他的妻子与朋友相聚,和之前参与过长江漂流的老队员聊天。
回到攀枝花取完车,他又一路和因漂流结识的朋友聚会,在浅浅停靠过的城市住上几天,将曾经潦草知晓的城市知识点补齐。直到不久前,他才回到武汉。
这种回顾,似乎一直是他的习惯。
大学时去秦岭徒步时,他在一个鲜有人到访的村子里遇到过一个独居大叔,大叔看见他自己生火做饭,硬是赶在他水开前给他端来一碗热腾的面条。
离开前,孙文竹给大叔拍了几张照片,答应他会洗出来带给他。
回到家后,照片被塑封好放在他出门用的背包里,每次出门都是一次回忆。一年后,他再次回到秦岭徒步,将照片亲手交给了大叔。
“你相不相信,我现在还能在家里找到大叔的地址。”
▁
孙文竹和我聊天的间隙里,唯一提到过非漂流中接触到的名字,是贾樟柯。
他很自然地和我聊《三峡好人》,告诉我他这一路感受到长江正在发生的变化。
他看见过船底有乌压压一大片“鹅卵石”,划过去惊扰了它们,鹅卵石变成鱼儿扑腾了整个水面;他碰到过很多只从水中跃起的江豚,最近离他不过十来米,江豚背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在远处看到过云雾笼罩江面,想象古人也会在此场景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路过秭归时,直播间里有人说,“曾经我就在那座山上放牛”。帮助他的人里,也有人会表达自己是库区移民。“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纽带,将长江和人连起来。”
而他,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Editor 编辑 ‖不甜
Photographer 摄影 ‖ 蔡沐桉/受访者提供
Designer 设计 ‖44
「你曾幻想过漂流长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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