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落子画画的橱窗很多次，也老早就听认识他的朋友提起他是个如何风趣好玩的国民画师，但如今才有幸与他结识。
七八年前，落子常驻武汉美术馆，为游客免费画漫画肖像时，本地各家媒体铺天盖地报道过他的故事。
在他的名字前，常常被标以诸多称谓，有「武汉现场漫画肖像第一人」、「武汉漫画研究会常务理事」、「大学客座教授」，也有「著名漫画顽童」、「漫界老年朋克」等等。
不过我觉得，还是他自己的形容最贴切——「一个透明透亮的老头」。
带着对他这几年近况的好奇，我们约着在他近期常驻的华拾书店碰面。刚一坐下来，在我抛出第一个话题之前，落子笑眯着眼，甩出一串成语打头来介绍自己：
“身无长物、居无定所、一事无成、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我喜欢一路漂泊流浪一路画画，大半生都是如此过来的。”
唔，果然，77岁的落子很透亮。
几个月前，「落子漫画工作室」从诚与真书店消失了，不少老粉特意跑去找他画画，却扑了空，失落而归后在网上打听落子的近况。
过了段时间，大家在武昌古城斗级营附近的华拾书店又见到落子正执笔画画，悬着的心再次落了下来。
落子曾连续11年每周六去武汉美术馆为陌生人免费画漫画肖像，近三年开始在武汉游牧作画，每次找一处喜欢的书店或咖啡店，画上几个月或一年半载，然后再换个喜欢的地方继续画，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除了画画的地点变得不固定以外，他还有个变化——开始收费画画。
过去十几年，落子起码给武汉人画了2万多幅肖像漫画，几乎都是免费。
他出席过几百场公益性质的肖像漫画活动，还组建了落子漫画团队，但最后团队解散了。同行不满意他坚持免费画画，认为是在扰乱市场秩序。
外人看来，画家以卖画为生，可谓合情合理，但落子总觉得，“我们这个时代，哪怕收了人家一分钱，画就成了商品，我就不得不迎合人家而作画，怎么都不自由、不痛快”。
所以，为了随心所欲地画画，他此前一直坚持免费为陌生人画画。
直到三年前，为了攒点钱旅游、买书和打麻将，他决定还是象征性收取一些报酬，价格不高，集中在50块到100块之间。
由于实在不会算账，而且也抹不开面子管人家要钱，他专门请来朋友当经纪人，帮他张罗生意。
直到现在，和我聊起这些，一向和颜悦色的落子很少见地皱起眉头说，对我来说，一张漫画肖像只收费50，多少还是一件斯文扫地的事。
而且，现在说是改成有偿画画，但他经常碰到聊得来的客人，一画就画高兴了，干脆还是不收费。
“快乐，我所欲也，钱，我所欲也，但我还是更渴望追求快乐，毕竟艺术品都是有价无市的嘛。”
免费给人画还不够，他甚至时常画完了还送一副画框。他曾好几次碰见有人把他的画随手往裤兜一塞，看着实在心疼，干脆自备画框，让人家把画裱起来放在家里。
“落子大少是一个旧世的公子哥儿，斯文儒雅、风流倜傥。只是他已找不到回去的路，于是，这无以往生的遗憾和满目的真性情，只好投射到他漫画的方寸细微之中了。”
曾有昔日老友这样总结他走过的大半生，如今看来或许再合适不过。
落子的网名叫落子大少，「落子」，源于一段落子无悔的人生经历，而「大少」，是因为他从小蒙恩于家族女性的照顾，一生不食人间烟火，几乎什么家务都不会。
1947年，落子出生于南京一个书香世家，50年代跟随家人到武汉定居，从小就耳濡目酷爱读书，也爱画画。
他说自己向来一做家务就晕头转向、手忙脚乱，年轻时就不会烧水，衣服也不会洗，一扫地就满屋子灰尘，一干活就尽出岔子，慢慢就不怎么干活了。
唯独拿起画笔就不知疲倦，一进入创作状态，神经末梢完全打开，特别是画肖像漫画时，总能凶猛地精准捕捉对方当下的情绪状态。
我说，那nia听起来像是艺术家人格，他摆摆手笑着说，嗐，其实就是懒。
落子高考时遭遇时代漩涡，没读成大学，就一边自学画画，一边跟着有名望的画家学，年轻时进入国企做美术设计，工作了很多年。
哪知道人到中年，他再次被卷入漩涡，不得不离开武汉，到杭州、深圳流浪了整整20年。他在各种民营企业做美术设计，国画、油画、水彩，为了谋生，什么都画过，但谈不上享受。
直到退休后，他跑去丽江，待在少数民族聚居的束河，在酒吧里开始给路人画肖像漫画，一画就画上了瘾，后来回武汉后，在大街小巷为陌生人画像。
除了武汉美术馆，他还在三联书店、诚与真、一朵春天、武汉天地等很多地方画过，他很享受做漫画快闪的感觉，越是人山人海，越是美女环绕，他画得越起劲。
“就跟唱戏一样，有人喝彩，台上唱得都更起劲一些。对我来说，人一多，我表演欲就来了，越画越带感。”落子确实享受在人群中画画的感觉，连朋友圈封面图都是大家排队找他画画的照片。
他无时不刻不想着画画，他在地铁上给偶遇的粉丝画，在外地开会时给陌生的艺术家画，在诚与真，隔着落地窗给路过的游客画，画完了发朋友圈，配文不忘附上一句，我在橱窗画路人，明月挂上了我的窗帘。
落子在街头作画，渐渐融为了一道城市风景线，每次聊及此处，落子总会补上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慢慢时间长了，在全国都画出名气，他的个展和现场肖像漫画活动从国内办到了印度、美国和新加坡。
直到现在他每年还是会去外地参加漫展，一有空闲，就溜去山水间画风景，去小镇里画芸芸众生，顺便再隐居一段时间。
落子的肖像漫画，仿佛有一种魔力，有人见他画出自己平日不轻易示人的柔软的一面，感动到默默落泪，有人看了画一阵惊呼：您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颜色？！还有很多人因为落子拥有了生平第一张肖像漫画，对着画作，陷入五味杂陈的沉默。
准确说，他的肖像漫画是一面镜子，完整地映照出他对一个陌生人的感受。
// 落子的画很有东方意味的诙谐感，
画旁会写下对方的名字和手画印章，
有时兴致来了，还会现场附上两句藏名诗，
书画同源的古韵瞬间就出来了。
他相信一个人的性情和过往都写在脸上，通过观察对方的眼神、脸部肌肉、骨相，再简单聊两句，通过了解对方籍贯和职业进行语言交锋，由此综合感受一下，差不多就可以总结出一种隐约有限的内心情感。
“我要做的，就是把握住这种隐约有限的内心情感，用画笔表现出来。”
光用语言形容不够生动，聊到这，落子干脆从大街上拉来一个戴着毛绒兔耳帽、满脸络腮胡的小伙当模特，为我们演示现场肖像漫画。十几分钟下来，画作完成，老实说，细节比想象中多，传神且有趣，是可以原地换作微信头像的程度。
后来，落子跟我说，感觉小伙是一个有点羞涩的新新人类，眼神一直在闪躲，虽然看起来外表张扬，但内心也有虚弱的一部分。
过了一会，落子又补充了一句，不管男孩女孩，书读得多一些，见识多一些，内心才会笃定，才会沉下气来。
后来，又有几位从杭州过来旅游的阿姨找落子画画，落子用明艳的色彩画出了其中一位阿姨眉梢和嘴角的忧郁感，阿姨看到画，先是愣了小会，然后捧着画注视了十来分钟，越看笑得越开心。
我在一边看着，总怀疑他身体里是不是内置了一双透视眼。
对落子而言，漫画不是把人画丑，是把人画可爱。尤其是，一定要把女人画可爱。
与他结识久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偏爱画女人，总是毫不吝啬地透过漫画赞美女人。
落子画女人，一般会画得比实际年轻几岁，把对方身上最美的一面和内心的丰富世界放大、画出来，他甚至据此总结了画女人三要素：少女画成熟、少妇画风情、老太画风韵。
“年长的女人本来就是一本厚书，时间磨去了书脊和边角，但翻开书页，还是有油墨香飘出来。我画画时，像是在快速翻阅一本厚书。”
但画男人就不同了，落子笔下的男人大多要么涩青愣拙，要么庸碌乏困，原因也很简单，“男人的欲望都写在脸上，女人的欲望都埋在心里。”
论作画识人，还得是我落子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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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画画，素来有「三不画」的怪癖：
一不（极少）画小孩，因为小孩太直白，脸上没有故事；二不画贪官奸商，“管你什么权贵和目的，我想画就画，不想画坚决不画”；三不画挑衅之人，如果这个人眼神不友善或爱摆架子，也是给多少钱都不画。
他总说，我要坚持我做人的原则，不说假话，钱可以没有，但风骨不能扔。
以前在深圳打工时，因为看不惯欺压员工的外资老板，落子当面跟人家吵起来，对方拿着水瓶往他身上砸，他也没怵过，最后摔门而去，大半年的工钱说不要就不要了。
听他讲完这个故事，想起著名本土作家董宏猷在文章里这样写过他：
像落子这样的种子，不论落在哪片土地上，都会生根、开花、结果，长出一片森林来。
Editor 编辑 ‖小失
Photographer 摄影 ‖ 牧羊人/受访人供图
Designer 设计 ‖44
「你偶遇过落子爷爷画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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