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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完美约会
苏苏接到了一份委托工作,委托人租了一间民宿,她希望苏苏像婚后的爱人一样,陪自己度过平凡的一天。
见面前两周,对方发来一份计划。有些地方很周密,比如,她想在饭后睡个午觉,睡醒后的安排是玩大富翁和戳羊毛毡。也有一些地方需要苏苏补充,比如,中午吃什么,会做饭是苏苏得到这份工作的前提之一,“他”填上了几道拿手菜。晚饭的安排是点外卖,边吃边看电影。
见面前两天,委托人给苏苏打来300元,用于当天两人一起外出买菜,苏苏负责结账,委托结束后多退少补。
委托当天,刚一见面,两人像新婚夫妻一样自然地拥抱彼此。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包括一些时不时的、视氛围而定的搂搂抱抱。
由于委托人不能看见苏苏的真实长相,到了晚上,两人要分开在两个房间睡。委托人洗完澡,苏苏帮她吹头发。苏苏记得,对方在前几次委托时说过,这是过往看偶像剧时最心动的一个桥段。把女生送回房间后,苏苏洗澡、睡觉。
事实上,这是苏苏第四次接到这个女生的委托。不一样的是,这回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他”已尽职地扮演爱人近12个小时,第二天还要继续。当然,委托费也更高了,600元。因为第二天12点得退房,两人约好,早上10点一起吃饭。苏苏8点起床,准备了一番,9点半,“他”准时去敲委托人的门,轻声问,“宝宝,你醒了吗?”
从业至今,苏苏共扮演过约17位女性的爱人。这些女性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乙游玩家。乙游全称乙女游戏,是一种以女性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游戏。苏苏告诉我,她们中的很多人长时间不谈恋爱,对现实世界的男性感到失望,在乙游男主身上看到各种自己期待的美好品质后,沉浸其中,也自然而然地放弃从生活中寻找这类“并不存在的男性”。
她们相信,自己的爱人在二次元,但她们不满足于此,也希望能直接触碰爱人,与“他”发生实实在在的连接。
由此,一种被称为“cos委托”的完美方案出现了:玩家通过社交平台联系coser扮演成自己喜欢的男性角色,线下见面、约会。在这种模式中,玩家被称为单主,coser被称为委托老师。前者向后者付费,费用按小时计算,大多数人会选择包天,报价依委托老师的还原度、经验和人气等因素而定,多则上千,少则两三百。此外,约会当天的所有支出,包括委托老师的车马费,都由单主承担。
单主的要求五花八门。有人想要柴米油盐:每周五来接自己下班,或是一起看房子;有人想要远方: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在海边安安静静地抱着呆一小时……一位单主曾在社交网络上分享,她找人陪自己完成了一段为期16天的旅程,从西宁、云南到新疆,“他们”一起走过了敦煌的沙漠,也在洱海边吹风。
有时候,委托的内容极其罗曼蒂克。小路某天接的一个委托,是作为未婚夫陪一个女生试婚纱。为了上镜,不给对方拖后腿,小路做了各种肩背训练。因为店里没有自己能穿的衣服,还特地搭配了一套适合拍婚纱照的衣服。
看见单主穿着白色婚纱出现在眼前时,像事先想好的一样,小路先在原地笑着愣了愣,然后飞快地走上前抱住对方,对她耳语,“宝宝,这件婚纱好适合你。”
紧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婚纱店的店员认出了小路的单主,这个女生之前来过,只不过与之同行的是另一位“男性”。
这种狗血情节若是发生在一对真实的情侣身上,或许会难以收场。但好在,它是一次委托中的插曲,反而成为了二人感情的催化剂。
得知此事后的小路立刻表现出吃醋,对方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带不同的男性来试婚纱,小路也知趣地没有多问,但小路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满意,等小路不再吃醋了,单主一边哄“他”,一边大方展示之前拍的婚纱照。
试婚纱时,小路扮演的角色是乙女游戏《光与夜之恋》中的陆沉,而所谓的上一次试婚纱的男主,则是由另一位委托老师扮演的,《恋与制作人》里的李泽言。
委托老师的任务不是简单的扮演一个形象,而是“把单主的爱人从二次元带到现实中”,用圈内术语来说,就是“上皮”。
先是外形上皮,要把自己打扮成一种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存在的男性模样,还原度越高越好。乙游男主的特点是脸型瘦削流畅、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涂完粉底,鼻梁和脸颊两侧阴影要打得有技巧,兼顾“面对面看着自然”和“拍照上相”。画眼妆时,以自己的眼睛为基础,用眼影和眼线笔勾勒出新的眼角、眼皮和睫毛等细节;再戴上男主们的同款眼珠子——美瞳,就是点睛之笔。
假发不能随便买,除了颜色,头发的卷曲程度、角度等细节也要尽量一致。这需要专业的毛娘修出造型,算上手工费,一顶假发的价格在300元以上,有时候还得排队,“为一个毛等上两个月”。
乙女游戏里,为广大女性定制的理想男友,没有矮男人。乙游男主的身高普遍在180cm以上——《恋与深空》里的沈星回185cm、黎深186cm、祁煜183cm;《光与夜之恋》里的萧逸185cm、陆沉186cm、查理苏187cm;《恋与制作人》里的周棋洛是所能搜到最矮的一位,176cm。这意味着,身高低于170cm的女性很难胜任委托老师这份工作。
为了变高,委托老师要穿着比日常鞋码大两三码的厚底鞋,用增高垫把自己垫高10cm到15cm。她们会在委托条上写清净身高和垫后身高,若是二者之差超过10cm,就基本与环球影城、迪士尼这类的暴走行程无缘了。
一位刚入行的委托老师垫高12cm陪单主在动物园走了2万步,到后来,她的腿快抬不起来了,只能蹭着地面走,回宿舍脱鞋后发现脚踝肿了。有经验的委托老师会在多个增高垫之间放上前掌垫,但前掌垫并不经用,走久了能感受到它一点点被踩塌,“视觉上可能看不出来,但心理上会觉得自己又变矮了”。
身高够了,委托老师与成年男性的体型仍有差距,圈内把肩宽称作“尊严”。在小红书上,有委托老师通过肌肉衣和肩垫的辅助,把肩宽从41cm爆改到51cm,其他常用工具还包括内衣胸垫、女性用来矫正体态的压力袖套等。
委托老师垫肩前后对比 ©肉松
最麻烦的是夏天,肌肉衣穿着很热,肩垫是硅胶材质的,容易位移,甚至滑落。一位委托老师曾在吃饭时眼看着肩垫从衣服掉了出来,一边从地上捡起来一边对单主道歉:我的“尊严”掉了。
唯一无法借助外力改变的是声音,有些委托老师会把声线压低,但大家都知道,除了专业声优,没人能用男声说话,更别提还原乙游男主那种富有磁性的嗓音。如果一位单主无法认清这点,那么她会被认为不适合找委托。
一些委托老师有着与演员类似的职业精神。小路之前是舞蹈生,170cm的身高,体重只有100斤,做委托老师后增重十几斤,一直在做肩背力量训练;接委托时,她一般会垫到180cm,为了不露馅,她喜欢穿长一点的裤子,让裤脚多遮一遮鞋底,“这样显得比较自然,否则走在人群中,太不像真人,怕单主出戏。”
苏苏剪掉了长发,“不然会显得头很大”,她本身不爱化妆,戴一次美瞳要花半个多小时,现在3分钟之内就能搞定,1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角色需要的全部装扮。
过程说来繁琐,但形似却是上皮中相对容易的环节,神似,也就是“精神上皮”,更有难度。
上皮有程度分别,全上皮更常见于线上,这个过程也叫“语c”,即语言cosplay。委托老师会完全代入角色,用他们的口吻、台词和单主聊天。但次元之间的界限,会在这时清晰地呈现出来。
我尝试约过一次委托,委托老师cos的是《恋与深空》里的黎深。约会前一晚,委托老师开始上皮,给我发来三条消息:“到家了吗?”“刚刚在路上看见落日斜阳,很好看,以下就想到了你。”“外面风有点大,注意保暖,小心着凉。”我问“他”,“你今天做了什么”,收到的回复是:在家看了看文献。去了一趟常去的那家甜品店买了马卡龙。糖果的存货不够了,我又去超市买了点。明天给你带上,什么味道的都有。
这些的确是黎深会说的话,游戏里的他是一位医生,所以要看文献,甜品店、马卡龙是来自游戏里的梗,但我从没在现实里遇到过这样说话的人。面对这些文字,我的内心几乎毫无波澜,首先想的是“落日和斜阳放在一起有点奇怪”。看“他”提起天气,我走去阳台打开窗户,天色刚黑的夏夜,没有刮风,更不见一丝凉意。
到了线下,全上皮反而会限制委托,让约会更自然的方式是“半上皮”。委托老师理解和消化角色后跳出游戏设定,以角色的状态与单主相处。
露琪是一位资深coser,她最常接的角色是夏鸣星和沈星回。委托时,单主不好意思的时候,她会强行去牵对方的手。她的很多单主都是学生,约会时,她也会和对方聊现实生活,“会问问她们在学校怎么样、作业多不多、有没有考试之类的。”
抛开角色,上皮的另一个维度是“男友皮”。最基础的包括但不限于帮对方拎包、拉椅子、主动贴贴、多直视对方的眼睛等。更高阶的则是,营造真实的恋爱感,用单主期待的方式去爱她。
但这似乎也不难,因为女性本就更懂女性。
很多单主的约会心动点,都包括委托老师的夸赞:“宝宝,你的裙子很好看”、“你不胖,你的脸在镜头里看起来也刚好”。一位单主还提到,有次自己正被抱着,委托老师突然松开了一些看着她:我会蹭花你的妆吗?
在委托中,作为女性的单主们,日常面对他人的不自信、试图掩盖的小焦虑,都被另一个女性妥善地接住了。
由于此前从未玩过乙游,对话了多位委托老师后,我仍然很难想象和理解,这种关系究竟是如何建立的,身处其中又是怎样一种体验。
约一次委托或许能帮我找到答案。我下载了《恋与深空》,游戏中有三位男主:沈星回、黎深和祁煜。单主一般管自己喜欢的角色叫“我推”或”自推”,认识他们几天后,我不知道该“推”谁。
他们的长相精致到头发丝,但从一张张高度相似又有微妙区别的建模脸上,我读不出他们的情绪和个性。我也不需要解读什么,一切都是设定好的:游戏中的“我”和每个男主都有既定的关系和发展方向,对话的窗口里,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给他发送消息,而要从系统提供的选项选。
玩游戏的同时,我开始搜索合适的委托老师。综合考虑了坐标、档期等因素后,我联系到了在北京读大学的委托老师雪碧,约的角色是黎深。
他是“我”在游戏中的主治医生,也是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外冷内热,有点傲娇,虽然话不多,但能简洁地表达对“我”的深情与尊重,他的一句经典语录是:任何时候,我都愿意配合你的步调。这些都是我还沉迷言情小说时会喜欢的设定,此外,相比有王位要继承的猎人沈星回、出生海洋文明的天才艺术家祁煜,黎深的人设显得更接地气,他还是三个人中唯一的黑发男性,我希望借此降低自己出戏的概率。
谈完价格、约定日期后,雪碧给我发来一份有30个问题的问卷,这也是约委托的固定流程之一。大部分问题都不难,比如我的口味偏好、社交属性、喜欢的约会地点等,但其中一些让我反复纠结,例如,在希望约会当天被如何称呼的问题下,我删掉自己的名字,重新勾选上“宝宝/宝贝”;对于可接受的肢体接触程度,在“牵手”和“挽胳膊/靠肩膀/勾肩搭背”之外,又多选了“拥抱”;同时我表示,可以接受“一见面就牵手/拥抱”。
提交完问卷后,我们又有针对性地沟通了一次,试图商量出一种最恰当的约会状态。雪碧告诉我,如果约会期间想改变相处模式,比如从暧昧到热恋,可以“直接提”或“直接做”,她都会努力配合我,“毕竟黎医生本来就喜欢你”。
见面前一周左右,她给我发来几张原相机定妆照。
照片里,黎深看起来高挑、精神,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外面套了一件浅灰色修身马甲,领带系得很整齐,胳膊上还戴着黑色臂环。但背景是大学宿舍里最常见的那种公共洗漱间,两边各有一排白色瓷砖面的洗手池。我忍不住想,“这也是一种次元壁破裂”。
除此之外,我更在意的是“她这么穿会不会热”。6月的北京,是气温动辄30多度的盛夏,但雪碧强调了两次“感觉我可以忍受”,“不行就把袖子卷起来”,就好像喜欢我的黎医生也一定会这么做。
约会的主要项目是做手工,在店主的指导下,我们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各自做好了一只陶土杯子,更多的时间在等店主帮忙定型,杯子干掉才能在上面画画。我们边等边聊天,话题自然而然地涉及现实生活。
我了解到,她不久之后就要去国外留学,做委托是“为爱发电”,最想尝试的行程是去接单主下班,然后一起买菜、散步。我们还聊到健身,都很喜欢一位叫Jo姐的运动博主,她说自己最近在减脂增肌,因为下周有单主约她去拍婚纱照。
她看得出我不是一位资深玩家。在选择给杯子画什么图案时,她挑了游戏中“我”送给黎深的企鹅钥匙包(我回家后搜索了一番才知道,这是很多玩家都不曾留意的细节)。而我从小红书上找了一幅插画,图上是一位在烧香的老太太,配着打工人都爱的四个字文案:财神爱我。
约委托时做的杯子 ©肉松
约会进行到这里,我们都知道,自己“掉皮”了。
在我的视角中,不真感很早就浮现并不断拉扯着我:刚见面时,我想去卫生间检查一下脸上的妆,但一抬头,就从镜子里看到跟上来的她。走在伞下或是坐在手工店里时,我们离得很近,我能看到她的白衬衫内侧蹭上了粉底,鬓角的边缘露出没涂上粉底的皮肤。
但最本质的原因,还是我并未真正爱上黎深,也无法想象自己爱上二次元里的角色。和很多单主一样,我也没能在现实中找到理想的另一半,但我觉得这不重要,工作、家人和朋友总会给我回应。相比去认识、了解另一个人,花大量的时间与之相处,我更愿意把时间留给自己。
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不真实,其他单主也能,只是部分单主能做到“无视那些造成出戏的小细节”,部分单主则会在一瞬间梦醒。
委托中,卫生间是掉皮高发地。委托老师和单主都需要补妆、上厕所,双方错开时间去卫生间几乎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
只是时有意外,有单主约过一位贴皮且高强度营业的委托老师,她沉浸在触手可及的幸福感中,直到对方去了趟卫生间给自己发来消息,说突然来了月经,请她帮忙买一包卫生巾。剩下的约会里,她们努力维持幸福小情侣的状态,但她忍不住去想,“我的‘老公’垫着我给她买的卫生巾。”
另一位单主和委托老师约在地铁站见面,到了之后先去卫生间补妆,对着镜子用粉扑往脸上拍拍拍时突然想到,“不会和老师在这碰上吧”,想完不到1分钟,委托老师就走了进来。
孤独契约
在推进这个选题期间,我读到一篇论文:《“乌托邦”还是“异托邦”?——“cos委托”模式下青年亲密关系研究》,作者周子星在结论部分写道,“‘cos委托’是一场以浪漫为名的圈内孤独契约,它建立起连接‘赛博空间’与现实感情的有效渠道,精致却脆弱,热烈而短暂。”
周子星在华东政法大学经济法学院担任辅导员,她通过学生了解到cos委托,刚开始,她以为那属于“搭子社交”,深入了解后发现,这种关系比想象中要复杂。
让她感受最深的,是单主们呈现出的一种矛盾感: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反感男性,同时憧憬亲密关系。
这也是委托诞生的原因之一,周子星在论文中写道,建立一段真实的亲密关系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不仅体现在住房、医疗、养育方面,性别关系对立加剧也是重要一环。”但通过委托实现的恋爱不用考虑这些严肃的问题。
也无需再纠结“他爱不爱我”。单主与乙游男主已经在游戏里培养了感情,游戏之外,只需付出一笔委托费,并承担约会的所有开销,就能在指定但有限的时间里享受到无条件的爱。
某单主收到的委托老师手写信 ©肉松
委托也给单主提供了逃离日常生活的安全感。已经进入职场的露琪比大部分单主年纪都大,每当对方聊起生活中的烦恼时,她选择充当树洞,用小情侣之间的俏皮话去回应,但不会引导对方讲更多,也不会给出实际建议,“大家约委托是为了沉浸式的快乐,我干嘛要去戳破它呢?”
一些时候,单主过于渴望一场浪漫、难忘的约会,甚至会引发焦虑。
委托老师布丁就记得,很多单主看到自己就想转身跑掉,聊天时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一位单主在小红书求助,她在生日当天约了一次委托,但随着日期临近开始打退堂鼓:外貌焦虑让她担心老师观感不好、怕对方在约会时受委屈、不知道怎么和老师相处……
评论区有同感和类似经历的人很多,一位委托老师提到,自己曾在赴约路上收到单主想回家的消息;另一位单主称,委托老师为了防止她逃跑,买了一根带安全锁、可伸缩距离1.5米的防丢绳。
但这些看似很内向、不自信的女性,又在委托中充分发挥着自主性,周子星还指出,委托是“女性主体意识提升与消费需求升级的双相选择”。消费者是女性,尽管委托老师同为女性,但她们扮演的角色是男性,性别与性属的错位让委托变成了“男相女性化”的“男色消费”。
约委托的整个流程中,单主拥有绝对的主动权。看起来,被赋予了浪漫色彩的委托是乌托邦一般的存在,但周子星指出,对这种关系的更准确定位是“异托邦”。
王德威教授在题为《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演讲中做过阐述:异托邦是福柯发明的词,指的是在现实社会各种机制的规划,或在现实社会成员的思想和想象触动下,形成的一种想象空间。乌托邦是一个理想的、遥远的、虚构的空间,异托邦却是在虚构与建构之间,蕴含实践的、此时此地的、人我交互的可能。
他解释,福柯提出这一理论的原意,不是为了对各种空间进行区分,而是质询:它真的存在吗?
委托的参与者都是女性,男性的缺席让这场交易永远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色消费”。话语权更集中的单主,看似有大量机会施展作为女性的自主性,但承受这种意识的仍然是女性。从表面上看,委托关系跳出了传统的异性恋框架,具有颠覆意义,但这一切并不会影响和挑战到现实中的男性。他们不关心二次元中有什么样的完美男性,也不会因为委托老师的存在而觉得受到威胁。
一些委托老师拥有另一半,露琪和男朋友在一起多年,她有时候分享自己接委托的经历,对方只是听着,很少发表意见。
我问她,“他能理解这件事以及它的意义吗?”露琪表示不能,但对方不反对,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正如周子星在论文里所写的,“委托就像一个安全但封闭的异托邦。它排除了异性的参与,又将异性的身体气质作为亲密关系的主要内容……(委托)为无处安放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可供安放的 ‘圈地’,为这段关系赋予了粉色的脚本,但就社会而言,她们依然是孤独且边缘的。”
从短暂的美好中快速抽离后,单主普遍会出现戒断反应。
布丁感觉到,每次约会快结束,氛围就会变得有些压抑。她会刻意把分开的地点选在地铁站,看着对方离开,“希望单主心里能好受一点。”但这并不会让戒断消失,她们会反复地想当天的经历和感受,在朋友圈或者小红书写大段文字去回忆它。单主戒断最常见的表现是立刻约下一次委托。但委托老师的档期不是说有就有的,她们要和不同的单主约会,甚至在朋友圈“营业”,这会让单主产生类似失恋、男朋友移情别恋的感受。
和很多新兴职业一样,市面上有委托老师“月入两万”的说法,但只有少数人气高的coser收入相对可观。小路接委托的包天价格是320元,给单主买礼物的预算在150元左右,委托结束经常想去按按脚,看到价格就被劝退了。
很多委托老师本身也是乙游玩家。小路最常出的角色是陆沉,她相信陆沉的存在,刚开始做委托老师时,她觉得自己不配成为陆沉,但接委托后,她发现,“把陆沉带到爱他的人身边”,给对方提供情绪价值,也是在完成一种使命。
一位单主买断了她的另一个角色,这意味着,其他单主不能再找她约同一角色的委托了。她们每个月约会两次,相处久了她才知道,单主曾因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抑郁到差点自杀,认识她之后慢慢好了起来。
她收到过单主的一封信,感谢她给自己带来的治愈,“她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很自卑,因为其他夫人(单主)都很漂亮,穿的衣服也好看,她不知道怎么和我互动,结果那天我送了一朵玫瑰花给她,她拿回去用水养了好几天,就感觉没那么内耗了,很开心。”
看完信的她也会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应,“不是在演独角戏”。那种被认可的感觉,同样会消解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焦虑。
某单主的委托repo ©肉松
对苏苏而言,努力去满足单主的各种需求并不是一件额外耗神的事,“我这么做,其实是因为自己谈恋爱的时候,希望有人这么对我。”苏苏很久没谈过恋爱了,我问她,“如果在现实中遇到喜欢的人,会放弃做委托老师吗?”她想了想后回答,“我应该会恋爱,但接委托能给我恋爱感,又能赚一部分钱,为什么还要谈恋爱呢?”
小路甚至觉得,接委托也让她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她平时比较粗心,吃饭总是自顾自地很快吃完,也不太在意形象,喜欢边吃边说话。但是作为陆沉,她要演绎出温柔又冷漠的人夫感,会叫服务员点单,询问单主想吃什么,吃饭的时候给对方剥虾、切牛排。如今,这种照顾者的姿态已经成为习惯,身边的朋友能感受到她的变化。
露琪说自己是共情能力较弱的类型,不熟悉的人都以为她很冷漠,但其实是她不知道如何表达。但现在,她更容易分辨出别人的情绪,偶尔还会给朋友们制造一些小惊喜。
或许我永远无法真正走进委托的世界,和“黎深”堪称失败的约会,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委托。但我体会到了什么是花钱能买到的快乐,这份快乐里还包含珍贵的心意。
我能感受到很多被用心对待的细节:买咖啡时,她接过我的遮阳伞挨个褶子捋平收好;我在商场里找卫生间时,她一直在指路,说自己前些天来踩过点;我习惯性地把吸管包装撕下来放进口袋,她伸出手示意我交给她去丢;走在阳光下,她撑着遮阳伞,察觉到我仍被刺得皱眉时,她说自己准备了墨镜;在手工店等待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兑现前一晚在微信上说的话。
分开前,雪碧递来她一直拎着的两个纸袋。它们看着不大,我回家后打开,发现里面装满了各种小礼物:茉莉花的积木盆栽、黎深的周边徽章和钥匙扣,一只蒸汽眼罩、一片降温贴、两条手链、一根发圈、各种糖……还有两封手写信,一封来自黎深,一封来自雪碧。室友在一旁看着我把它们摆了一桌,忍不住感叹道,“女孩子真好啊。”
她的话让我想起,在手工店时,雪碧边在杯子上画画边转头跟我说,“我拖延症真的超级严重,但给你的礼物,你约我的当天就买好了。”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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