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密路
——回望援老筑路的激情岁月(一)
作者/国防战士
1962—1978年为支持邻国摆脱西方帝国主义的奴役,中国先后派出18个工程大队、3个民工大队,10余万人的施工力量,帮助老挝修建7条公路,总长822.4千米,同时派出高射炮兵、地面警卫部队担负筑路防空和警卫作战任务。
一
古往今来,路对于生活在偏远山地密林中的人来说,有着较为热切的期盼与渴望,生活在云南边地的少数民族,他们的祖先在一个世纪之前,还处于不断地迁徙过程中,他们每到一地就会种上几棵樱桃树,待到樱桃花开时,他们就开始向新的地方迁徙。迁徙是要走路的,有的顺着前人走过的路行走,有的则开辟新路向前。文化巨人鲁迅那句充满深邃哲理的话:“其实,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就是在赞美这些迁徙民族,顽强不息,百折不挠地向前追寻幸福的精神,路是摆脱贫穷落后,冲破禁锢困厄命运的希望。在各民族的传说中,“金色的飘带”“美丽的彩虹”就是人们心中对路和桥的热烈期盼,对追求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为了夺取抗战的胜利民国政府决定在滇西方向修筑一条转运国际援助物资的滇缅公路。
这是一条血路,这路上浸满了无数云南百姓的血。
滇缅公路是从1938年初开始动工,到年底结束,原本计划要修3年的路,结果只用了10个月即提前竣工。沿线近30个县20多万民工,披星戴月,通宵达旦,风雨不停,顶烈日,冒酷暑,在没有机械、车辆、测量仪器等现代技术等设备,完全靠人工,在山崖、硬石上一点一点死凿硬抠出来的。
我在省城当兵那几年,不止一次到滇缅公路去瞻仰滇缅公路的历史壮举,我的战友们就驻守在澜沧江大桥和怒江大桥上,他们带我去走访了当年筑路的遗址,听当年参加筑路的老人,讲述那段悲壮的历史故事。看着一幅幅发黄的老照片,让我备受感动的是,当时的青壮年多数都应征打鬼子去了,在这条路施工的竟然几乎全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个个黄发垂髫,羸弱翁妪,骨瘦如柴,有的背上还背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或人背肩扛,或用简陋的木制独轮车,搬运土石,轮着大锤打钢钎凿石头,这些赤着脚,光着膀,汗如雨注的筑路的山民,他们自己背着米粮就在工地上用罗锅煮饭,用家里带来的酸腌菜和腌萝卜条下饭那是很奢侈的了,多数时候他们只能喝清水煮野菜。
这样奇特的筑路队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界罕见!这些来自不同民族,操着不同的方言,穿着形式迥异的各色土布服装的农村百姓,却为着同一个目的,早日夺取抗战胜利。
滇缅公路从云南省会昆明至缅甸腊戍,全长1453公里,其中中国境内970公里(从昆明至畹町口岸出境),是当时中国通往东南亚重要的道路,滇缅公路进入缅甸后可达缅甸当时的首都仰光,泰国首都曼谷,往西可抵印度,最南可达新加坡,是中国西南连接世界的第一大通道。
二
也就是那个时期,地处西南门户的西双版纳,也期盼有一条公路和铁路,同省会昆明联通,与滇越铁路对接,让西双版纳“普洱茶”,能通过公路运往内地。
遗憾的是当时国力羸弱,筑路之事宛若“金飘带”“彩虹桥”的传说,听起来很近但实际上很遥远,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昆洛公路才修到边镇打洛,而边城勐腊直到六十年代初才通公路,结束山间铃响马帮来的历史。
而今,恢宏壮观的“一带一路”倡议,宛如一首横亘世界历史的不朽长诗,推动着昆曼公路贯通中南半岛,巨龙般的中老铁路到达老挝首都万象,路正像沟通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纽带,将人类从艰苦历程中一步步走向文明……
2021年12月3日建成通车的中老铁路,全长1000多公里,从云南省昆明市至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仅需3个多小时,到勐腊只要四个小时,至老挝万象实现直达运输、当日通达。开通至今,从昆明、重庆、南京等地,都相继开行了中老铁路国际货运列车,平均运输成本降低20%以上。
坐在这条见证中老友谊的铁路上奔驰的动车上,我翻阅着一页页当年筑路老兵写下的回忆录,回顾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修建的中老公路网,我感觉这是一条铁道兵、工程兵、防空兵、地面警卫部队为中老友谊铺就的血路。
今天不论是昆曼大通道竣工,还是中老铁路通车,整个世界一片欢腾,热闹非凡,中老铁路通车的时候,两国领导人还视频连线出席通车仪式。与之相比,任何一条中老友谊公路从开工到竣工,就显得格外冷清低调,人们在任何媒体上查不到一丝信息,就连出国筑路部队的英雄事迹,在报纸广播电台刊播宣传时,也只能提工程兵某部,后勤保障部队某部,某野战医院在南方边境进行国防施工云云。
370、139、尚勇指挥部、曼庄坡脚指挥部,我在对边地勐腊的多次走访考察中,听着勐腊的百姓一次次提起这些闪烁着国际主义光芒的神秘部队名字时,那些当年的筑路部队,以及地面防空部队、警卫部队和后勤保障部队,后勤兵站和野战医院的旧址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万分。在那些杂草丛生,遍地碎砖瓦砾的破营房中,我抚摸着当年老兵们种下的菠萝蜜树和芒果树,那些人们不为知晓的“援老筑路”,对南方友好邻邦的抗美救国战争提供援助的恢宏画面在我大脑中逐步清晰起来。
三
驻扎曼庄坡脚的铁道兵某部是第一批入老筑路工程队伍,他们修筑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与中国南方热带雨林相连的第一条援外公路,是著名的“胡志明小道”的起始点。在铁道兵历史上,这条中老友谊公路和他们经历的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以及国内建设中修的那些铁路、公路建设相比,这条由中国军人和民工承建的123公里长的公路,属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工程,在《铁道兵简史》中也仅有200个字的记载:
“中老公路起自我国云南省勐腊县,终至老挝丰沙里,全长123公里。沿线人烟稀少,森林茂密,交通不便,气候变化大,蚊虫多,疾病多,政治情况复杂……”
这123公里中老公路由昆明军区和铁道兵各组建一个加强团,云南省交通厅工程局三、四处组成一个民工大队共同承建。施工任务从国内勐腊曼庄开始—老挝丰沙里。当时,为了避免国际上一些国家对中国说三道四,这支筑路队伍中的只能隐藏自己的军人身份,不能穿军装,只能穿自己用染料染的蓝色工装,对外只能称“中国民工大队”。他们中的很多人用一生坚守着这段国家秘密,我父亲的老战友张德润伯伯,就是筑路大军的一员,到他离世也没有向我透露过一句他在筑路部队工作的情况。
我在网上的旧书店淘到一本,当年修建中老公路的,铁道兵第五师二十二团老战士2015年编辑、出版的一本《一段壮烈的军史——中老友谊公路记忆》,这本书生动展现了那段出国修筑公路的艰辛历史。
翻阅这部“军史”,我读懂了那些现在已经七八十岁的老兵,对祖国的那份赤诚,对边疆人民的那份热爱。他们响应祖国召唤,走向祖国边疆走进异国丛林,用鲜血生命修筑这条丛林密道。他们用朴实无华的语言告诉后人:“那换上工装的战友,那患难与共的兄弟;那险象环生的爆破作业,那突如其来的灾害险情;那高温炙烤的酷暑,那撼人心魄的暴雨;那恶蚊毒虫的袭扰,那顽石黏土的坚韧;那美机侦察的袭扰,那咫尺战场的炮声……中国军人用超越极限的付出,透支体力的打拼,用坚强的意志,铁军的精神,筑起了中老友谊的桥梁!”
一名老兵在回忆中写道: “新兵训练结束,经过七天的长途跋涉,到达云南西双版纳勐腊县。到边境之后就没有了公路全靠步行。队伍沿着测绘组的测路基线砍出来的标记向前开进,在丛林中开启了修筑首条‘中老友谊路’的艰苦生活。”
“阴沉沉的原始森林,藤缠巨树树绕藤,不时有飞跃而过惊散了树上的猴群,黄麂和野羊发出惊恐啼叫悲鸣,象群在远处怒吼。牛虱蚂蟥疯狂的吸食着人血,这些场景让人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部队踩着泥泞的小路,朝今天的宿营地急行军。那路根本不叫路,只不过是测绘组用砍刀砍出来的一个测线路标。两天前刚下过雨,小路泥泞湿滑,官兵们手足并用,连滚带爬,满身污泥,狼狈不堪。一名战士突然滑倒,左臂被一根小竹桩从中间穿过,他让人把自己绑在树身上,请卫生员用铁钳生生把竹桩拔了出来。”
“早上出发时,官兵们个个挺着胸,唱着歌,那阵势可以用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来形容。可是到了下午路程才过半,大家已经汗流浃背,背上的包袱越来越重,每跨一步都很艰难。班长帮年小体弱的战士扛着枪鼓励大家:‘咬紧牙,坚持就是胜利’。挨到天快黑的时候,传来前面的战友欢呼:‘到啦’!到了宿营地,只见几间铺着稻草的工棚,工棚外面的一块平地上,支着几口罗锅,其他什么也没有。新兵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倒在地铺上,再也不想动了。老兵们则放下背包,打来热水给新兵:‘洗个热水脚吧,活活血,明天开始干活喽。’”
第二天清晨,几声开山炮在南方的原始森林中炸响,中国勐腊至老挝丰沙里筑路工程,正式开始施工。
当时,国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战士们吃的陈米,一年到头,都是干菜咸菜,下饭长期吃不上青菜,劳动强度大,营养跟不上,多数战士患了夜盲症,应该身强体壮的年龄,却一个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
季风带来热带雨林的热浪,让北方来的战士们难以适应,密林中的暴雨时说来就来,让人难以料定,筑路部队在密林中艰难的施工,公路每向前延伸一米,战士们就得付出巨大的努力,雨水、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连内裤都是湿淋淋的。工棚内又潮又热,潮湿的被褥滋生大量霉菌,湿毒攻击着人们的身体,关节疼、腰椎疼、脑壳疼,不是腿瘸就是脚拐,还有人腰都直不起来,有的人胯部溃烂生疮路都无法行走。夜里的筑路队伍的工棚内经常是一片呻吟,这个停下那个又哼起来。更老火的是,缺少新鲜蔬菜,让不少人患上了夜盲症,早晚集合时看不清楚对面的人,人碰人,人撞人的事情经常发生。
但我们的铁道兵是一支名符其实的铁兵队伍,他们克服了常人难以克服的困难,硬是在高山密林中,在敌机的轰炸和残匪的袭扰中,啃出一条公路来。
中老勐丰公路是一条给中老两国人民带来幸福的绿色之路。这条铁路让两国人民感到友好、和平。它是如此可爱,以致让我用绿色之路等一切美好的词汇去描绘它;见到它我是如此亲切,想到它我是如此的心跳,我们不由自主就会想到当年筑路大军的前辈,他们在我们前面开山劈路、凌水架桥;今天如此美好,是因为路带来了希望,看着川流不息的货运车队,看着脸上挂着希望笑容的两国边民。他们的生活如此平静,不必被炸弹、战争等罪恶的东西所打扰,因为这条路承运的本就是快活啊。
米兰·昆德拉说过:“公路本身没有意义,唯有公路连接的两点才有意义。”我想中老勐丰路亦是如此,它最大的意义就是将两个城市、两个国家连接,将现在与未来相连接,进而构建出无数伟大非凡的意义,今后则会衍生出更多的意义!
(图片来源于、网络与档案资料等)
作者简介:国防战士(实名段金华),男,哈尼族,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60年代中期生于云南省江城县,从小生活在云南边防部队军营,80年代曾在云南武警部队当兵,退伍后长期在西双版纳宣传文化部门工作,曾任西双版纳州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新闻办主任、网信办主任);州社科联主席(州社科院院长)业余时间偶尔触碰文学写作,在《解放军报》、《中国民族报》、《云南日报》发表过散文随笔、诗歌,题材多为边疆生活,散文《我是一个兵》被选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大系》(哈尼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