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辉发|也论重庆涪陵小田溪青铜豆形器

学术   2024-10-08 18:12   北京  

摘要:重庆涪陵小田溪墓地出土了两件青铜豆形器,简报分别将其定名为灯台和俎,亦有学者专文论证其为俎。通过对实物和文献记载的梳理发现,小田溪豆形器与铜俎在形态和功能上区别较大,俎一般用于承载牲肉,而小田溪豆形器出土时承载的却是铜豆,因此小田溪豆形器应该不是俎。小田溪豆形器盘面的圆芯与铜禁表面圆圈的设计思路相同,二者均用于固定所承载器物的圈足。参考安徽屯溪 M3 的原始青瓷禁,可基本证明小田溪豆形器应是禁而非俎。

1972年涪陵小田溪清理了3座巴人墓葬,其中M1出土一件青铜豆形器,简报将其定名为“灯台”[1]。2002年发掘的小田溪墓群M12出土一件同样形制的青铜豆形器,简报将其定名为俎[2]。彭学斌、方刚从文献与出土情境出发,对俎这一定名的合理性进行了讨论(以下简称“彭文”)[3]。

两墓出土的豆形器造型巨大,M1∶63通高43、盘径33.7厘米(图一∶1),M12∶65通高42、盘径35.2厘米(图一∶2),且两者盘面均过浅,将其命名为“灯台”不太合适。梳理青铜俎材料发现,豆形器和传统定义上的俎区别较大,将其定名为俎似亦不合适。随着对比材料的增多,有必要对其性质重新进行讨论。

图一 涪陵小田溪豆形器

1. 小田溪 M1 豆形器 2. 小田溪 M12 豆形器(1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13《巴蜀》,第 113 页;2采自《文物》2016 年第 9 期,封面)


一  豆形器非俎亦非笾

M12的豆形器盘面中心有一个大圆芯,围绕大圆芯有4个等距分布的小圆芯。每个小圆芯上各放1件铜豆可形成一组规则稳定的铜豆排列(图二∶1)。M12的8件铜豆出土时放置在豆形器上或散布于豆形器周围(图二∶2)。M1的4件铜豆出土时散布于豆形器周围,推测其铜豆在使用时也放在豆形器盘面上。

图二 小田溪 M12 豆形器组合及出土情况
1.M12 豆形器、豆、夹组合 2.M12 豆形器出土情况(采自《长江文明》2019年第3期,第10~11页)

彭文论证豆形器为俎的一个关键证据是,在小田溪墓中俎和豆共出,配套使用。传世文献中俎和豆常并称,如《论语·卫灵公》“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4]。两墓中豆的形制可以确定,由此推出和豆配套使用的豆形器为俎。

这个论证默认的前提是俎只和豆形成组合,配套使用。事实上礼器组合十分复杂,俎在文献中不仅和豆并称,还和鼎并称,如《周礼·内饔》“王举,则陈其鼎俎,以牲体实之”[5]。豆亦和其他器物并称,如《论语·泰伯》“笾豆之事,则有司存”[6]。所以传世文献的并称不能成为有效的硬证据,并不能证明共出的豆形器和豆为俎豆。

关于俎的使用功能,传世文献有丰富的记载,如《周礼·外饔》“陈其鼎俎,实之牲体、鱼、腊”[7];《左传·隐公五年》“鸟兽之肉不登于俎”[8]。《仪礼·士冠礼》:“载合升”,郑玄注:“煮于镬曰亨,在鼎曰升,在俎曰载”[9]。所有文献均指明俎用于载陈牲体,并不载承器物。考古发掘的铜、石、陶、漆木俎总数在百件以上,其上可见承载物的目前仅一例,即曾侯乙墓漆木俎。曾侯乙墓出土漆木俎10件,俎C.54出土于中室,出土时上置猪骨[10],其原初载承应为豕牲,未发现牲体遗痕的俎上均未承载其他器物。小田溪豆形器载承铜豆而非牲体,与俎的功能区别较大。

早期文献关于俎的记载十分丰富,但出土的商周时期铜俎极少。广博如罗振玉,见过日本鸟尾氏所藏一件铜俎(现藏日本泉屋博古馆)后曾感慨“此器平生仅一见,惜已归海外矣”[11]。近年来新材料不断增多,铜俎数量增加到8件。小田溪墓葬年代为战国晚期至汉初,与其年代接近的东周时期铜俎有5件,分别为淅川下寺M2铜俎[12](图三∶1)、王子臣铜俎[13](图三∶2)、无俎[14]、枣阳九连墩M1铜俎[15](图三∶3)和寿县李三孤堆铜俎(图三∶4)[16]。以上5件俎年代从春秋晚期到战国晚期,主要流行于南方楚文化区,俎面呈长方形,有镂孔,微凹束腰,下接四足,个别俎有铭文。一般认为镂孔是为了切肉时使挤压出来的肉汁流走[17]。其他材质的俎与铜俎的形态接近,均为长方形俎面。小田溪豆形器盘面为圆形,下接高柄足,且盘面无镂孔,与已知铜俎区别较大。从形态上分析,小田溪豆形器亦不是俎。

图三 部分东周时期青铜俎
1. 淅川下寺 M2 铜俎 2. 王子臣俎 3. 九连墩 M1 铜俎 4. 寿县李三孤堆铜俎(1 采自《大象中原:河南历史文化》,第 53 页;2 采自《近藏集萃:中国国家博物馆新入藏文物》,第 148 页;3 采自《平天下:秦的统一》,第 96 页;4 采自《安徽文明史陈列》(上),第 173 页)
小田溪豆形器形制上最接近的铜器类型是铺,浅平盘,下承高圈足。铺见于铜器自铭,而鲜见于文献记载,笾见于文献记载,而不见于铜器自铭。高亨考证铺即文献记载的笾[18],陈梦家从其说,将安徽寿县蔡侯申墓出土的铺定名为笾[19]。《仪礼·乡射礼》记载:“荐,脯用笾,……醢以豆”,郑玄注:“脯用笾,笾宜干物也。醢以豆,豆宜濡物也。”[20]脯、醢为笾和豆的承载物,文献中也常用脯、醢代指笾、豆,笾可能因承载脯而得名铺。由以上文献同时可知,跟俎一样,笾亦用于承载祭品,不载器物。小田溪M12出土的一件豆中还残留少量植物茎叶类遗存,这很可能就是文献记载的醢。

文献中笾和豆常并称,墓葬中亦见有笾、豆共出。小田溪豆形器与笾形制接近,且与豆共出,豆形器是不是就是文献中的笾?1955年发掘的安徽寿县蔡侯申墓为解决这一疑问提供了绝佳参考。蔡侯申墓出土笾2件(图四)、豆2件,1件笾和2件豆由民工取出,发掘人员据民工回忆做了出土位置复原,笾、豆相邻放置[21]。进一步考虑笾和豆的尺寸可确定豆不会放置在笾盘上。可见,小田溪豆形器虽与铜笾形制接近,且与豆共出,但并不是笾。

综上,根据和豆的共出关系判断豆形器为俎不太可靠。豆形器承载铜豆与俎载陈牲体的功能不符,从功能上不应将其归为俎。豆形器的形制与已知铜俎区别较大,且无东周铜俎共有的镂孔,形制上其亦不是俎。豆形器虽与笾形制接近,且常与豆共出,但也并不是笾。

图四 蔡侯申墓铜铺
(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7《东周 1》,第 70 页)

二  豆形器应为禁

小田溪豆形器不是俎,亦不是笾,之前研究涉及较少的形制细节当是一个值得考虑的突破口。小田溪M12豆形器盘面有5个圆芯,模拟实验表明4个小圆芯可能是用于安放铜豆的圈足,且在清理M12时,发现8件铜豆中尚有3件置于豆形器上,其中2件正放置于豆形器盘面的小圆芯上[22]。常见器类中,仅禁有类似功能。

与铜俎类似,铜禁亦是青铜器中的罕见器类。目前所见铜禁5件/套,分别为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柉禁、天津博物馆藏龙纹禁、宝鸡石鼓山M3龙纹禁、淅川下寺M2云纹铜禁和曾侯乙墓铜禁。

石鼓山M3龙纹禁出土时其上放置户方彝1件,大小户卣2件,小户卣配套小龙纹禁1件,兽首纹斗1件。小禁顶部正中椭圆形凸起,与小户卣圈足相套接[23](图五∶1)。柉禁为端方旧藏,1901年出土于宝鸡戴家湾,从铭文和表面痕迹判断其上原应放置1件尊和大小2件卣,小卣圈足下有1小禁,小禁中央隆起,固定其上器物[24]。天津博物馆藏龙纹禁1926年出土于宝鸡戴家湾,禁面上有3个凸起的椭圆形子口,用于嵌套铜器圈足(图五∶2)[25]。惜同出器物流散,其上所置器物已无法确知。

下寺M2∶65云纹铜禁,禁面长方形,由底部加强筋知禁面分成左中右三块区域,用于承载器物(图五∶3)。惜出土时碎裂为数百块,且恰好位于扰坑边缘,无法确知其上所置何物[26]。曾侯乙墓铜禁保存较好,出土时上置2件大壶,禁面长方形,有2个并列凹下的圆圈,中空,此即承大壶圈足的位置[27](图五∶4)。

图五 部分两周时期青铜禁
1. 石鼓山 M3 禁卣彝组合 2. 天津博物馆藏铜禁 3. 淅川下寺M2∶65铜禁 4. 曾侯乙墓禁壶组合(1、2分别采自《周野鹿鸣:宝鸡石鼓山西周贵族墓出土青铜器》,第229、275页;3 采自《大象中原:河南古代文明之光》,第 97 页;4 采自《随州出土文物精粹》,第54页)
由此可见,禁多用于承接带圈足器物,在禁面上用方框划定承载器物的位置,凸起或凹下的圆圈将器物圈足固定。这种设计在漆木禁上亦得到验证,如信阳长台关M1∶246禁(原报告称I式案),禁面上浮雕凹下的两个方框,框内有两个微凸的圆圈。在禁附近发现高足彩绘方盒,其假圈足与此圆圈可以重合[28]。望山WM1∶T195禁(原报告称棜),在禁面以陶纹构成两个方框,框内又各绘一个大圆圈。出土时两个方框上分别放置1件陶方壶[29]。
小田溪M12豆形器盘面的圆芯和铜豆圈足有明显对应关系,这和禁与其上承载器物圈足的契合类似,推测小田溪豆形器也应属于禁类。禁承载的物体有多种类别,常见的是酒器,亦见有盒、壶等器物,用禁承载铜豆理论上亦不违背礼制。小田溪M1豆形器盘面无圆圈,但其形制与M12豆形器基本相同,也应属禁类。

此外,安徽屯溪3号土墩墓出土2套原始青瓷圆座,其中一套(M3∶018)座面有中心有圆孔,高圈足,四个盂粘在器座上,中间一个悬空凸起,粘在四个盂的口沿上(图六)。另一套圆座形制相似,座面上有七个盂。屯溪报告按照形制将其命名为圆座[30],《安徽馆藏珍宝》将其重新命名为禁[31],通过前文对禁的分析,将屯溪圆座命名为禁是合理的。屯溪M3圆座的圆孔与小田溪M12铜豆形器的圆芯设置十分接近,盘面上瓷盂和铜豆的摆放方式亦十分相似。通过与屯溪M3原始青瓷禁的类比,可进一步证明小田溪豆形器确实为禁。

图六 安徽屯溪 M3 原始青瓷禁

(采自《安徽馆藏珍宝》,第 166 页)

三  结语

俎用于承载牲体,笾和豆用于承载肉酱和腌菜,均不承载器物。且已知的铜俎与小田溪豆形器形制区别较大,二者应是出于不同使用目的而制作的。禁一般用于承载礼器,小田溪M12盘面的圆芯与禁面常见的圆圈有着相同的设计思路,均用于固定承载器物的圈足。参考安徽屯溪M3原始青瓷禁上的器物摆放,可基本证明,承载青铜小豆的小田溪豆形器不是俎也不是笾,而是禁。


向上滑动阅读注释:

[1]四川省博物馆等:《四川涪陵地区小田溪战国土坑墓清理简报》,《文物》1974年第5期。
[2]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等:《重庆涪陵小田溪墓群M12发掘简报》,《文物》2016年第9期。
[3]彭学斌、方刚:《试论重庆涪陵小田溪M12出土的青铜俎与豆》,《文物》2016年第9期。
[4]〔清〕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卷一八《卫灵公》,第609页,中华书局,1990年。
[5]〔清〕孙诒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卷八《天官·内饔》,第269页,中华书局,2013年。
[6]〔清〕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卷九《泰伯》,第292页。
[7]〔清〕孙诒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卷八《天官·外饔》,第277页。
[8]〔清〕洪亮吉撰,李解民点校:《春秋左传诂》卷五《传·隐公五年》,第196页,中华书局,1987年。
[9]〔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王辉整理:《仪礼注疏》卷三《士冠礼》,第6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10]湖北省博物馆编:《曾侯乙墓》,第377页,文物出版社,1989年。
[11]罗振玉:《古器物识小录》,《罗雪堂先生全集》初编(七),第2845~2846页,台湾大通书局,1968年。
[12]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淅川下寺春秋楚墓》,第126~127页,文物出版社,1991年。
[13]田率:《国家博物馆新入藏的两周青铜器管见》,《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5年第5期。
[14]张光裕:《跋新见无俎铭》,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青铜器与金文》第三辑,第17~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
[15]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北枣阳九连墩M1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19年第3期。
[16]安徽博物馆编:《安徽文明史陈列》(上),第173页,文物出版社,2012年。
[17]朱凤瀚著:《中国青铜器综论》,第1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18]高亨:《说铺》,《河南博物馆馆刊》1936年第五集。
[19]陈梦家:《寿县蔡侯墓铜器》,《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
[20]〔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王辉整理:《仪礼注疏》卷一三《乡射礼》,第364页。
[21]安徽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安徽省博物馆:《寿县蔡侯墓出土遗物》,第5页,科学出版社,1956年。
[22]同[3]。
[23]石鼓山考古队:《陕西宝鸡石鼓山西周墓葬发掘简报》,《文物》2013年第2期。
[24]〔清〕端方辑:《陶斋吉金录》,第27~38页,朝华出版社,2018年。
[25]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周野鹿鸣:宝鸡石鼓山西周贵族墓出土青铜器》,第274~275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
[26]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淅川下寺春秋楚墓》,第126页。
[27]湖北省博物馆编:《曾侯乙墓》,第219~222页。
[28]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阳楚墓》,第41页,文物出版社,1986年。
[29]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望山沙冢楚墓》,第91页,文物出版社,1996年。
[30]李国梁主编:《安徽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第28~29页,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
[31]安徽省文物事业管理局编:《安徽馆藏珍宝》,第166页,中华书局,2008年。

作者:严辉发(郑州大学考古与文化遗产学院)
原文刊于:《四川文物》2024年第4期

责编:韩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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