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炫目的夜
东门杨
乔治·巴塔耶式的禅宗棒喝并非一种顿悟体验。这里词语的机锋旨在摧毁日常语言的规范系统,制造一个骇人的案发现场。一身冷汗之后,不是超凡脱俗,而是揭开世界底牌的深刻痛苦。
《太阳肛门》是最卑污秽暗之物与明晃晃的精神的合体。这个写于1927年的早期文本几乎宣告了巴塔耶未来写作的所有特质。诗意的文本以激越的思想和奇诡的想象结晶为一个孤绝的存在,很难被归入任何一种文类。
在历史尘封的图书馆里(巴塔耶一生都做着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这将是一个被遗忘的文本。路过者或许出于洁癖而不愿碰触,远远望一下题目,便匆匆走开。禁忌也导致某种对污秽物的极度隔离,这本书反倒像宗教圣物一样,被远远供奉在幽暗的书架之上。蕴藏魔咒的话语辐射出巨大的电波,邀请惊惧的人们进入狂迷体验,似乎人只有超越界限才能真正达到自己。
如同他在《未完成的非知系统》中为自己总结的那样:“在我所介绍的思想方法中,重要的从来不是确定性的陈述。我确信我所说的,但我知道我内心带着让确信消失的东西。如果必须给我在思想史上一个位置,我想那应该是我辨识出的人类生活中‘话语实在的消失’所产生的影响,我从对这影响的描述中引出无意义之光:这道光也许炫目耀眼,但它同时宣告了黑夜的晦暗不明,宣告了黑夜本身。”
是的,世界本身就是纯粹的戏仿。从天体到潮汐,从大脑到赤道,从植物的生长到动物的交媾,一切都遵循着两种初始化运动:旋转和进出。生命由此发继,世界得以运转。运动原本是中性的,不带任何倾向色彩,而运动牵连的事物却千差万别。从最神圣、最高贵的,到最卑下、最低贱的,从太阳到肛门,从耶稣到火山,巴塔耶试图将这些划上等号,抹平意识的层级。他宣称“我是耶苏威,是对酷热炫目太阳的淫亵戏仿。”这戏仿通过一系列对立物的相互抵牾发生作用,旨在寻求它们间绝难达成的统一。太阳肛门的神话是以强力达到不可能的统一。
对立物的结合又牵连出巴塔耶终身为之着迷的另一个概念:“耗费”(dépense)。不可能实现的混合,“太阳肛门”(l’anus solaire)在法语中的发音酷似“光耀之夜”(la nuit solaire)。性爱意味着繁衍生殖,肛交则是毫无意义的纯粹的浪费。对巴塔耶来说,衡量和理解人类文明的依据恰恰是耗费而非生产。就像他在遗作《爱神之泪》中重申的,“若不考虑种种耗费之可能,就永远不能发现理性的出口。”建立在生产、功利、价值之上的西方文明似乎只是文明的一种假象,耗费意味着我们必须接受人类整体经验中癫狂、无用、无意义的一面。
将自身投射出去,与周遭万物相连接,在细腻的共振中感受真相,巴塔耶的写作浸透着一种超现实的宇宙体验。就像他在《被诅咒的部分》中所写的:“我赋予世界活力的炙热情感也是我的炙热情感。我研究的客体无法与主体分离,我必须说得更准确,那是已经达到沸点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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