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麦田 摄影 王大栗
竹田駅没有往事
我一直不愿意写散文,一是散文必须真实,一旦真实,必须要记住很多东西,比如数字、地名、人名、位置,有的还需要引经据典,我从小记性不好,凡是需要死记硬背的科目,再努力成绩也不会特别好。二是散文必须要诚实写出境况,无论是心境,还是现实境况,这两样我都没有准备好。写小说或者写诗歌,都有可辩解的余地,散文没有。
架不住北京的秋天来了。只要一到秋天,我的情感就像大坝开闸,每天都在泄洪,很难控制,往事、近事、悲事、极少的喜事,都会往脑门上冲。这两天就是如此,我是2017年秋天去的京都,也就是9月,京都回来也没有写出游故事的想法,没想到七年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七年过去,突然在正好的9月,频繁想起竹田来。
我甚至不知道竹田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只知道在京都地下鐵烏丸線竹田駅下车,出了地铁站,有个三叉路,然后走过一片低矮的民房,再走过一片种满秋葵和茄子的田地,就到了我们网上预定的公寓。
一路上至多有些独栋小楼,是一些小型的株式会社,也就是小公司,其他都是联排民居,一栋接一栋,装修简单清爽,有明显的审美偏向,门口整齐摆放着养护很好的植物,植物多多少少都开着漂亮新鲜的花。我的第一感觉,不太真实。因为我在花盆附近找不到落叶,门口伞座周围看不到雨泥,所有的玻璃都擦得透亮,但看天气显然像是刚下过雨,天空的云都还低低压着,来不及回到更高处。
从竹田駅出来,一路上什么广告也看不到,仿佛进入无人之境,东西都在陈列着,没有什么来抢夺你的注意力,人倒一下子安静起来,没有新入陌生环境的兴奋感。只看到一两张竞选海报,还贴在一面墙很靠下的位置。据说日本对广告有严格控制,连竞选广告也不允许大张旗鼓到处粘贴,据说只能贴在墙的三分之一往下,不能影响整个城市的审美。我用了“据说”,因为懒得去考证,就像我没有办法引经据典一样,就不做徒劳之功了。有关心的朋友自己去查查。
我不知道竹田駅这片是属于京都的什么区,就叫它竹田吧。竹田有一大片菜田,有一条说小不小的河,河中有总有单脚站立的三三两的小鹭,出了独门小墅,路两边的平房都以都落地玻璃门窗,有的是小店,有的是住家客厅,要说这里是农村,那也只能叫发达国家的农村了,没有我家农村的粗粝感和大色块高饱度色彩带来的声量。
去到竹田的2017年,我已经有6年没有回我陕西农村的家了,所以我对我自己的村庄的记忆,还是下了雨之后粘一鞋泥巴的路,还是走一走就能遇到塌了一半的豁口墙,还是走夜路必须要拿手电筒的漆黑的夜。竹田显然不是这样,虽然走在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但见到的人,除了穿着干净清爽制服的邮递员、交警和清洁工不发一言之外,路上的居民见面,都是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好像再大点声,就会打扰了天气,惊扰了小鹭,影响秋葵生长一样。吓得我也不怎么敢大声说话。
我自己的村庄,则是大开大合的,突然的花红柳绿,突然的一声呼唤,突然的一场暴雨,突然的一声车笛,万物争相发言,安静的时候极其安静,但突然的突然来临,也会吓人一跳,总之,我的村庄,不需克制。竹田则充满了克制,一切都小心翼翼,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心境,初来乍到者的拘谨使然,不自觉就会拉住内心的那根缰绳。
我想,九月想起竹田,大概率除了天气的氛围相似,还有就是,那里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村庄。去竹田的时候,我已七年没有回村。而直到竹田回来4年后的2021年,因为父亲心脏要做手术,我才从北京回到了老家,这时候,距离我上一次回到我的村庄,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久没有回老家,我也没想到,老家的变化会那么大。我更没有想到,那个村庄,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村庄了,我刚到家时,家里的老门换成了木质大红门,我甚至一时走错了家门,连门口的奶牛小猫也很新鲜,干干净净。小时候只知道猫抓老鼠,在村里却没怎么见过猫,家家都用的老鼠药,老鼠会连窝端,我怀疑有时候会把一部分猫也端走,我家的第一条黑狗就是吃了药挣扎着到处乱撞,死在了我的面前,猫体面一些,应该是找人看不到的地方咽气了,连尸体也见不到,当然有的人也会老鼠药端走,事情经常发生,人却每每当成奇谈,最多加几句“可怜”唏嘘一下,很少有人关心为什么,接下来就是根据各家经济情况操办后事,村人又能聚起来热闹几天,话说远了。
小猫出现在人面前,在缺吃少穿时代的农村很少见,所以我说,我的村庄变化真大。我和小猫玩耍了一会儿,也认出了自己的家门,但父母都不在家,我就在门口等着他们回来。农村没有地下排水系统,以前我家大门口路南是个壕沟,扔垃圾,倒污水,从夏天到秋天,总有些味道,但现在我家门口,路已经铺成了水泥路,壕沟填平,路面之下埋了简易的排水管,污水直接排到壕沟改成的油菜地里,至于垃圾,门口放了个小桶,我们队上的电工,也兼职干上了垃圾工,每天八点开车上门收垃圾。垃圾在农村是个宝,有人专门收购,所以垃圾工也不算坏差事。
我是三月底到四月回的村庄,九月底去的竹田。一个春天,一个秋天,但温度相当,都有些清冷,天气也相似,天空是青灰色的,云也像半透明的状态,湿度适宜得像海边城市,我在村子里、村外的田里散步时,总是很恍惚,以前忙碌、粗粝、大声量的村庄,好像消失了,眼前这个,真的挺陌生的,虽然时常看到邻居苍老又熟悉的脸,也时常看到父母的笑容,但这个地方,还是像一个陌生的地方,装不下我一丝回忆,在我不在的十年里,家里的房子也翻新了,记忆中的四棵十几年的老泡桐已经被我妈砍了卖钱了,老无花果树也不见了,院子里的泥土地已经铺上了水泥,只留了一块六平方的小菜园,重点韭菜、油麦菜,冬天埋点大葱和白菜。和我一起长大的葡萄树,也有二三十岁了,它还活着,已经爬到了我家厨房的屋顶上,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
当然,突然一场暴雨,我妈拿着塑料桶在屋檐下接水的时候,我因为发烧卧床,我妈推开门端着一碗荷包蛋时,我的童年会闪回几下。不过,当我跃跃欲试地想要帮我妈装饰一下她的房间,她拒绝的时候,说“这是我的家,你不要乱动”,又把我拉回了那种陌生感。
在竹田,我看到那么一大片秋葵菜园和茄子菜园,紧挨着路边还有个临时搭建的小棚,里面放着分装好的茄子和秋葵,标签上写着100日元一袋,需要可以自取,我会想到童年时,随便就到邻居家菜地摘点菜的情形,邻居可能都在远处看着,嘴里骂着,但并不阻止你摘菜,我知道是因为有一次有人在我们家辣子地里摘青椒,我妈和我就站在门口,我妈嘴里小声骂着,表情上看起来却并不生气。
在我的村庄,我又看到了竹田的清冷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现代化的代价,一切越来越方便之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淡了,也有可能是年轻人都出去了,而老人都太老了,也有可能是,终于也都抱着手机忙了起来,大家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妈就整天抱着手机刷抖音,这个事情得两看,我妈常年失眠,碎片化睡眠,没有手机看抖音的时候,她每天夜里要睁着眼好几个小时熬着,已经是吃安眠药没有效果的程度,让我揪心。自从有了手机看视频,漫漫长夜好过了很多,经常是人睡着了,抖音还在自动刷视频,需要我爸手动帮她关机。
但竹田,不,我去2017年的京都,没见什么人抱着手机,地铁里、公交车上,街头的行人,没有人在看手机,我一度也恍惚,这是穿越回了没有手机的年代吗?没有人人抱着手机的环境,我也放松下来,除了用手机查信息、看地图,也就很少用手机了。反而带了一个本子,日本的大部分艺术展览拒绝拍照,我就把印象深的展品简单画下来,日后回忆起来,也有个提醒。
一切都慢了下来,又很像在我的村庄。做饭前,要到地里摘一些菜,如果听到门口有人吆喝卖豆腐,要赶紧跑出去答应一声,免得豆腐车走了。所有极小的事情,都需要时间,不比在城里,手机打开,菜、饭就都有了,人可以一动不动,时间没有太多具象的东西附着,走得格外无声无息。
我们必须每天从公寓出门,到竹田地铁站坐车,去奈良、去伏见大荷、去京都、去清水寺、去三十三间堂……又得赶末班的地铁回到竹田,到一家很大的料理店吃满满一桌子料理,吃饱喝足,走进夜色里,竹田的路有坡度,上坡下坡,我们就沿着那条小河北岸上坡,一直走到我们的白色公寓。清晨六七点,我趁朋友还没睡醒,悄声出门,沿着小河北岸慢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区,依旧没有什么人,只有制服非常合身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奔忙,很像老电影里的样子,时间好像一股可见的液体,跟着我的慢跑,在街道里面流动着。
就像我小时候,村庄岿然不动,时间就像过客,我背着书包上学、下学,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作者:王大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