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青戏节,舞蹈编导、教师杨志晓与广西艺术学院2019级编导班带来的,是肢体与物件剧场作品《破晓·每日居家》。剧如其名,关照当下的世界,试图以冷静、淡然的方式,记录那些“小而隆重”的生命琐事,展现那些所谓的崇高与渺小。在杨志晓看来,居家也可以精神自由驰骋,陋室也可以是自己的王侯。
杨志晓是中国当代颇有影响力的编舞家。他硕士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现在广西艺术学院任教,近些年来,一直活跃在主流或小众的舞蹈演出及扶持平台上。本次的《破晓·每日居家》把生活中的房间户型图1:1平铺到剧场,塑造一个虚拟的“纸片人”形象,在真人和偶人之间切换,像回到小时候“过家家”的童真世界。
《破晓·每日居家》剧照
摄影:张运锋
《破晓·每日居家》海报
你一直在进行舞蹈方面的探索。你认为舞蹈给你的作品带来了什么?
杨志晓:舞蹈是我认识社会、认识自己的一个切口,但只是切口之一。舞蹈给我带来的是安身立命之本,简单说就是饭碗。但在创作中,又不仅限于舞蹈,而是通过舞蹈,触动周遭更大的议题。所以,基于舞蹈,又大于舞蹈,是我的追求。
就像这次的《破晓·每日居家》我们尝试着进行肢体与物件剧场的探索,这个探索对我有两个层面的考量:第一层面是技术的探索。我不再限于“舞蹈”表层的手舞足蹈,而是试图回到人体最质朴的“肢体”,探索人体最深层的源动力。这里有两种人,一种真人,一种非人(纸片人),让“非人”的肢体也能传达出人的情感。这跟我家乡泉州的提线木偶戏有异曲同工之处,我从小看那些木偶戏长大,会做各种神奇的梦,仿佛它们就是我的附体。从生活转换到舞台,是很难的。需要有一个技术的形式,舞蹈就给了我这个接口和通道。在编舞中,我始终认为编舞就像变魔术一样,一是手法像魔术,要神奇的隐藏和显现;二是这是一种生活的幻觉,像做梦一样。这就是另一层面精神的探索,也是观念的进步。这些“肢体”随后与各种生活物件发生联系,让那些在别人眼里看似垃圾的东西,在我这儿变成了宝贝。这也是我对艺术史前进的理解:艺术史的前进大概就是前人认为是垃圾的东西,后人把它重新捡拾起来,于是变成了先锋艺术,如此造成艺术史的涌动和迭代。
其实别的艺术种类比如绘画、设计、影像等常常是材料革新的历史,但舞蹈一直都是用身体,其实是很古老和带有局限的,它的材料很难进步,所以观念的进步很重要。作品通过居家,探讨更大的人在精神层面的话题,包括无休止的孤独、希望与幻灭、等待与荒芜……舞和非舞,一道成了表现这些心灵的一个出口,我很庆幸拥有这个出口,它带给我很多无以言表的东西。就像剧中所用的纸片人一样,正因为它们不会开口说话,反而能说更多义的话。这就是肢体与物件两种手段探索的奇妙结果。
《破晓·每日居家》剧照
摄影:张运锋
你在作品简介中提到“小而隆重”。你怎么理解“小”?怎么理解“隆重”?你看过其他“小而隆重”的作品吗?能否分享一下。
杨志晓:这真的就是个“小舞蹈”,“小”是我的名字,我对自己的理解,却也是我的全部身家性命,所以又很隆重。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更看重和我一样的那些细小生命的价值。破晓,就是又破又小。长在深渊里,很low却很快乐,就是以五毛钱特效,展现底层生存逻辑。但敢于low,相反彰显一种真正自信的态度,才可能更高贵。
我的学生说,终于知道杨老师每天在那摆弄他那些破玩意儿有什么价值了。我至今也不知道有什么价值,但就是喜欢这么煞有介事地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和艺术。这也许就是“隆重”吧。感觉我的学生挺厉害的,特别感谢他们和我同甘共苦、互相读懂。编舞剧《红楼无梦》时的那届学生,打趣为作品归纳了一个词“颓废中带点小希望”,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黑暗,带着百分之一的光明。创作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自己和自己搏斗的过程,也是自己照亮自己的过程。
“小而隆重”是一种互相牵制的矛盾。编舞技术上就是希望用极小的形式力量,调动极大的精神内容。比如“午宴”一段,借用名画《最后的晚餐》还原场景,宏大的宗教音乐有如中世纪殿堂一样的神圣和威严,吃饭这件小事,在这里却被吃出了某种庄严感。既微小又宏大,既戏谑又庄重。
我不太习惯热闹、人多的场景。一热闹、人多,就往里缩,怂。特别喜欢那些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内里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的电影,相比于拯救星球英雄式的大片,那些小欢乐、小雀跃甚至是小无聊的东西,更会让我着迷。它们内在仿佛潜藏着整座冰山般的克制、隐忍。比如我无意中看过日本漫画家高木直子的绘本《一个人住第五年》,其中一篇叫“半夜3点改变家具位置”,以细微的笔触描绘了自己平静无聊却惊心动魄的小生活。她突发奇想在半夜3点钟改变自己拥挤不堪的小房间,于是开始大动干戈挪动家具位置。期间出现一些看似无足挂齿的小插曲,比如挪动桌子发现经年遗失的CD、电话线不够长掉地上、过道太窄床挡住阳台出路、惊动楼下冒出一身冷汗、隔壁男主人半夜宿醉而归让自己惊魂未定等等……挪动家具,就像个体沉重而恢弘的迁徙之路,最后一切却又不得不在第二天恢复原样。那些生活细节和思考,背后仿佛昭示着一个现代社会无力改变、生命无法自救的困境的事实。居家这件事很小,放眼到整个人类文明却很大。“小而隆重”,应该就是以生命之轻,承受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破晓·每日居家》剧照
摄影:张运锋
你的影像作品《破晓》和舞蹈剧场《每日居家》与本次青戏节作品《破晓·每日居家》的联系是什么?
杨志晓:你说的是舞蹈影像《破晓》和《每日居家》。“破晓”一直是我常说不尽的话题,我出生于凌晨三点钟,就赋予自己的工作室叫“破晓剧场”:以石为破、以日重生,穿透黑夜、到达黎明。寓意像串联起的一个系列和精神标签。舞蹈影像《每日居家》是应中国舞蹈家协会青年艺术家平台之邀,在疫情期间分享的一堂网课实录的成果。后来在深圳CG创意社区展播,类似一个悬浮于舞蹈与生活流之上的记录过程。
与本次青戏节作品《破晓·每日居家》两者有一定的关联,但更多是在情感内部的关联,而不在外形的关联。生活和疫情是舞蹈影像的触媒,舞蹈影像让大家所熟知,又成了鼓舞我编创舞台剧的动因。但两者的内在动因都是因为人到中年对居家、对人事深有所感的结果。题目想传达两重意义:一是现实的“居家”生活,二是穿透现实居家生活的“破晓”一缕光。两者共在,本身就是矛盾。
这个剧与之前最大的不同除了用真人演假人、用假人演真人,还在于空间和影像的区隔。我们重新在舞台上造了一个虚拟的“家”格局,以更虚拟的人物来呈现,是专属舞台的规律和全新形式。“房间结构图”的剧场空间别于居家的实景,既实现舞台的空间切割,又是编舞的空间限定,同时也是作品叙事的载体。既像港湾,又像迷宫,互相拥抱,却又彼此迷失。舞台的这一造梦空间,更能让我天马行空,我可以任性地在上面造我想造的一切梦境。只是这个梦境的终极出口依然是:破晓。
作品《破晓·每日居家》中人物的状态是怎样的?你觉得当前时代的人是孤独的吗?为什么?
杨志晓:任何时代的人应该都是孤独的。只要人类存在,孤独就不会消亡。人以个体而诞生,以个体而消亡,孤独是人与生俱来的宿命,甚至是本质。而时代对人而言,我总觉得没有哪一个时代是绝对优过于另一个时代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快乐和忧伤,人面对大的时代,越发孤独、无力和渺小。那怎么办呢?只能“每日居家”寻回自我,这是应对一个大的时代,个体最孱弱也是最有力的武器。就像哲人所说:“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
剧中人物设定和状态也是这两极状态:自我的野兽或者神明。具体说,剧中人物状态是“分裂”的。一面是真人,另一面是纸人;一面是一个人的王国,很孤独;另一面却是自己的千军万马,很饱满。在编舞中,常出现一人多角、或一角多人的手法。比如“居家”一段,一个人幻化出无数个纸片人如影随形去刷牙、洗脸、做饭;“独白”一段,三人饰演一人,肉身待在原地,衣服和帽子却想去远方;“独酌”一段,像变魔术一般,纸箱子里变出各种物件和另一个自己……这些,成了剧中人物的种种两极对冲状态。从整剧看,有可能从乐观中看到悲观,从喧闹中望见孤独,从一日中窥见百年。
《破晓·每日居家》剧照
摄影:张运锋
分享一个你居家时期的小变化吧!
杨志晓:还真不能说只是小变化,而是一不小心迎来一个大变化:家里来了新人口!这个剧,也冥冥之中成了这一新生命的见证。让我感恩、温暖。
总体更多是心理上微妙的变化。居家,让我回到“人”的模样,悟到生活本真。深居生活的旋涡中,不得不两个“斜杠”:一种是生活的斜杠,犟犟地跟现实对抗的“杠”着;另一种是对艺术心生不死的搏斗,必须三头六臂的“杠”着。打破的是舞台的形式,遵循的恰恰是庸常的生活。向生活低头,终让我抬头望见了艺术。我开始松下来,不再大动干戈,甚至在作品中带有某种“调侃”,卸下各种人事纠缠。比如其中有一段小物件舞叫“过家家”,全是纸做的小物件和微观表演,但我一点都不怕不被观众看见。因为想见的总会看见,不想见的,你再大动干戈,他也视而不见。搞先锋艺术貌似就要习惯这种状态。
表面闲庭信步,背后兵荒马乱,这是居家带给我的感受——既是编这个剧的舞台技术的真相,又是生活的真相。各种措手不及,伴随着各种随遇而安,就此记录这些改变,我们荒诞而又多情的生活,所有的爱与哀愁。以那些不定关涉命运和意义的“闲杂人等”,展现一种现世的悲欢,寻得一种另世的超越。
杨志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