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42 不内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躺平”的我们能否最终走出内卷?
作者:Stein 老刘 Vanbratti | 编辑:桓铭| 排版:桓铭
最近一段时间,“躺平”一词激起了巨大讨论,白岩松一句“不会吧”把这一讨论推到了风口浪尖。但其实“躺平”不过是一个老现象的新名称罢了,从996、奋斗逼、过劳死、丧茶、葛优瘫、鸡娃,一众流行词都指向一个核心——内卷。
由此也带来一些问题:不内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的内卷最终会走向何方?本文将和你一起思考。
▎“内卷”的此岸
最近一两年,国内媒体上对于“996”进行了大量讨论,互联网上对于“996”的吐槽可以追溯到八年前,2013年的互联网行业只有极少部分企业涉水这一“极端战略”。
到2019年4月,马云抛出充满争议的“996是修来的福报”言论之际,“996”工作制在各大互联网公司似乎已成为常态。
© Vanbratti
调查显示,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的年工作时长不断递增,远超一众发达国家,在内卷的路上越走越远。
中国与世界主要国家人均年工作时长对比
数据来自 Huberman & Minns (2007); PWT 9.1 (2019),初始图表来自 Our World in Data
身在“内卷”之中的我们,在饱受“996”摧残,纷纷决定“躺平”之际,在大洋彼岸的硅谷,年轻的码农们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工作与生活平衡的思潮
早晨9点上班不打卡,下午5点几乎空无一人,想要加班,可能还会被领导善意提醒,“能不能不要在下班的时间上班?”;下班以后读书、健身或是喝酒泡吧,周末假期徒步、滑雪或是出海垂钓——硅谷程序员的工作与生活可能是许多人的梦想。
美国著名规划理论学者——理查德·佛罗里达(Richard Florida)在本世纪初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现象背后的社会趋势,完成了其代表作《创意阶层的崛起》 (The Rise of the Creative Class)。在这本书中,佛罗里达教授模糊了传统意义上的阶层划分,将码农、科学家、工程师,大学教授等从事设计,教育,艺术,音乐和娱乐活动的人,或其工作旨在创造新思想,新技术以及创意内容的人群归为创意阶层(Creative Class)。
据统计,到2019年,美国有将近5500万劳动力属于创意阶层,占到劳动力人口的35%以上。在后工业时代,以青年占主体的创意阶层是美国城市经济发展的关键驱动力,他们的价值观表现出个性化、精英化与多样性的特点,对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提出了更新的要求,进而逐渐影响着整个社会。
工作的新需求 ——“除了钱,还要更多”
“工作者并非唯金钱是图。在创意经济时代,最优秀的人才是无法用金钱来激励的。”在《创意阶层的崛起》一书中,作者将新时代人们对于工作的重视因素总结为十类。
© 创意阶层的崛起,自绘
这些需求涉及到方方面面,但概括而言,主要是以下三点:
●为什么工作——从金钱,到意义
钱对于西方的年轻人来说,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
是,也不完全是。
根据美国科技人才信息网站 Dice 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在科技人才的价值排序中,薪水仍然是考虑的首要因素。但在普遍高薪的背景之下,工作的挑战性和趣味性、企业文化、透明的企业氛围在榜单中紧随其后,与薪水同属于第一价值梯队。
工作不再仅仅是赚钱的工具,其内容和意义也变得更加重要。工作是否有趣、是否具有挑战性和突破性、个人能否在工作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是否拥有更好的学习机会与发展前景等,已经成为了选择工作的新标准。做喜欢的工作,拿满意的回报,是新时代的工作动力。
© Dice | Stein 翻译重制
●如何工作——灵活的时间与场所
一个硅谷技术经理的一天可能是这样度过的:
早晨九点骑车到达公司,一上午都在与不同的项目成员进行头脑风暴,但还是努力抽出一小时重写了一段代码;
中午决定与下属一起在公司的食堂吃个简餐,同时讨论了工作中的技术问题和他所关心的职业发展规划;下午与团队的其他成员进行团队周会,交流工作进度;之后还与另一个城市的团队进行了视频会议,讨论了新项目的启动;
晚上五点下班,到家后会尽量避免重要的工作,但可能还是会花点时间回复几封邮件。
© janisandzans.lv
创造性的工作往往是灵活而多样的,因此,人们需要更加自由地安排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来灵活处理工作中的不同内容。
由此催生了远程办公和共享办公,办公不再受限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非正式办公空间的需求也逐渐增大,咖啡厅、餐厅、酒吧也在成为这一届青年习惯的“办公室”和“会客室”,远程协作与视频会议成为工作常态。
© wework 上海市威海路696号
●工作中的新内容——表达自我与多元身份
“坐下,起立,好,喂狗粮!”
摄影棚里突然传出了狗叫的声音,这是摄影师在拍摄宠物的照片。宠物摄影师、旅游体验师、健身模特·····层出不穷的新兴职业越来越受到青睐。
宠物的创意摄影
© Collie Pet 柯利宠物摄影
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工作,不愿意一味听从指挥和上级安排,这一届青年喜欢更加新鲜有趣的工作内容,希望在工作中体现出个人价值,承担更多的责任,也勇于在工作中提出自己的观点与意见。因此,越来越多内容类和文化类的工作正在涌现,满足了表达自我的需要。
此外,这批网络时代的原住民,不再满足于单一化的职业标签,而选择拥有多重的职业和身份,成为“斜杠青年”。一个电气专业的工程师,可能也同时是粉丝颇多的视频UP主;一个人类学的科研工作者,周末却成为了知名合唱团的核心成员。播客、Vlog、直播······互联网层出不穷的新兴方式,使得多元化的职业和生活变得更加容易。
生活的新需求——“更快、更高与更强”
这一届年轻人越来越重视在工作以外的生活方式。《创意阶层的崛起》一书将其总结为“一种对体验的强烈追求,让生活变得真实和鲜活,让生活充满激情、高质量和多维体验。”
●“更快”的生活节奏
重视自己的时间价值,强调单位时间的效率。这一届青年的工作节奏普遍较快,同时也将其带入了生活之中,对于消费往往注重方便与快捷,例如选择线上购物、外卖点餐、网络约车,将时间节约并投入自己的工作或是其他爱好之中。
●“更高”的健康与教育质量
健身已经成为风靡世界的生活方式,这一届青年人在业余时间积极运动,注意饮食;城市跑团、健身私教、线上课程等形式满足了不同人群的需求。
此外,这一届青年格外重视自我的提升,在业余时间喜欢学习新的知识与培养新的能力,也十分注重下一代的健康和教育质量。
帕梅拉,火遍全球的德国24岁网红健身模特
© Pamela Reif / Youtube
●“更强”的生活体验
这一届青年人喜欢追求真实和强烈的生活体验,热衷于参加户外休闲与自然旅行,特别是具有冒险性质的活动:周末喜爱徒步登山,在山顶扎营,等待壮丽的日出;夏季喜爱潜水,观赏美丽梦幻的珊瑚与鱼群;冬季喜爱滑雪,在松软的粉雪中跳跃飞驰。
这一届青年喜爱夜生活,在下班后穿梭于各种各样的餐厅、酒吧、夜店;喜爱极具体验性的文化活动,在闲暇之余会选择听一场 Live House 里的独立乐队演出、看一场小型画廊的先锋画展、或是参加一场沉浸式的艺术戏剧。
丹麦艺术家 Ólafur Elíasson 的沉浸式装置艺术 Symbolic Seeing
依靠灯光和烟雾制造出了云朵般的效果
© monopol-magazin.de
Work-Life-Balance
总之,这一届青年不再将工作视为人生的首要目标,而认为工作与生活同等重要,即强调工作与生活的平衡(Work-Life-Balance)。他们一方面追求工作的有趣、灵活与独特,另一方面也追求生活的健康高效与丰富多彩。
高达40%的美国科技公司员工认为
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十分重要
© Dice | Stein 翻译重制
▎代际更迭——工作-生活关系的变化,从美国说开去
“工作-生活”需求与代际变化
这种“工作-生活”需求的转变,开始于美国,并在全球加速扩散中。这种变化背后的机理可以从美国代际更替的趋势窥出一些端倪。
美国代际变化
© Stein
婴儿潮:二战后出生的一代,是最信奉“勤奋与财富”的一代。
二战之后,美国获得了巨大的声望,战后经济迎来了飞速的发展,美国具有当时全世界最整的工业体系,美元成为了世界货币,此前大萧条的阴暗一扫而空——婴儿潮的一代是经历了美国全盛时期的一代人。
他们拥有巨大的社会机遇,是工作业绩的粉丝,倾向于用专业能力与职位定义自我价值,代价是工作-生活的失衡:一项调查表明,半数的婴儿潮一代认为自己的工作-生活平衡度低于平均值。为工作献祭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美国战后的经济发展。
X世代:出生于1965-1980年间的,常常被称作“钥匙儿童”,因为他们每天需要带着钥匙自己回家,而他们的婴儿潮一代的父母此时还没有结束工作。
这一时代美国长期处于与苏联的核恐怖平衡之下,经济经历了长期的“滞涨”,其间打了一场越南战争,这是一场无论从道义、手段还是从结果上都不值得夸耀的战争,其后遗症给美国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和随之而来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X世代成长于这样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
他们很早就意识到了生活的不确定性,因此面对事业成功会更多抱着一种“我命由天不由我”的心态。这一代人更独立,更不受约束,并比他们的父母辈更有批判精神——开始反思生活与工作的意义,并萌生了最初的后物质主义倾向。不同于上一代人,善于反思的X世代创造了巨量的文化财富。
X世代开始的生活态度:
“老爸,你可以选择奋斗买房或者生活,我选择生活。”
© genyuatwork
Y世代:出生于1981-1994年间,与前辈们相比,他们更加独立、多元和包容,也更在意工作在自我实现层面的意义。在他们成长的年代,一场轰轰烈烈的信息革命正在展开,革命中心正是美国。这一时代科技和创意产业迎来了无限的机遇。
Y世代正是这一代产业大潮之下的弄潮儿。在巨大的财富支撑之下,他们也身体力行追求工作-生活平衡。对他们来说,除了经济因素外,工作单位秉承的理念、多元的工作环境也是同样值得重视的择业要素。
在这一期间,美国逐渐去工业化,经济逐渐脱实向虚,低附加值制造业大量外流为阶层撕裂埋下了祸根。
facebook 办公室:属于Y世代的办公空间
© Jasper Sanidad
最后是Z世代,1995年至今,他们与虚拟世界共生,更以自我为中心,与丰富的亚文化现象紧密关联。
苏联解体之后,美国成为了唯一的超级大国,信息革命继续发展逐渐走向移动互联网时代,大众传媒逐渐被小众传媒所替代,催生了很多新就业形式。社会上,这一时代美国开始强调身份政治,社会被划分成为越来越细碎的小群体,人们越来越强调差异而非共识。
Z世代是数字时代的原住民,这一代人在多元价值观环境中成长,长时间沉溺于虚拟世界和小众圈子之中,倾向于投身充满创意的新兴职业,也更勇于表现自己。
要想雇佣一个Z世代的年轻人,工作是否有趣已经变得与工资同样重要,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一条个性化的职业道路。Z世代也同样关注工作是否符合他所认可的价值,可能是性别平权、族裔平权、气候变迁、LGBT友好。
Z世代代际特征
© Studie OC&C
美国不同代际人群每日加班比例
© commercial cafe
从“经济增长”到“生活质量”:后物质主义价值观
伴随代际变化发生的价值观转变带来了工作-生活平衡的转变。
一个典型的婴儿潮雇员,也许是企业招聘的最优解,他们愿意把大量的时间奉献给工作,并对雇主比较忠诚;而对于X世代的人来说,每周有几天按时下班接送子女放学,是给工作提出的新要求;Y世代的人们,除了按时上下班,对于工作环境的多元性也提出了要求:健身房、灵活的工作时间、工作酒会等生活方式软实力也是求职的考量因素;而对于Z世代,工作本身就是个灵活的东西,工作是否有趣至少与工资水平同样重要:如果干得不开心,大不了换一份工作。
不同代际人群对工作-生活平衡的不满意度:
Z世代最高,婴儿潮世代最低
© commercial cafe
这种变化并非美国青年人独有。一项研究表明在过去的40年间,人们工作价值观的转向已经成为了全球性现象。这项覆盖100多个国家、涵盖世界90%人口的调查显示,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中,这种转型均有发生,并且有其内在的一致性。
这种一致性尤其反映在人们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态度上,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从“经济增长”到“生活质量”。
为何会产生这种转变?
这种转变从小趋势上,体现为每一代人成长的时代和背景变化,前面段落已经讲过,在此不再赘述。从大趋势上来说则体现了一种“后物质主义”的兴起。
在著名的马斯洛需求金字塔中,人们的需求层次存在由下到上的顺序:人们会优先满足处于下层的生理与安全需求,再去追逐上层尊严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在西方,对于那些出生在战后经济腾飞年代的人,优渥的物质生活几乎是与生俱来。因此,他们也不再把“生存安全”与“经济安全”的需求排在首位。此时,金钱已经不是唯一的人生动力了,人们的价值重心逐渐转向对更高层次需求的追求,例如自我表达与个人实现。而在经济发展较落后的国家,生活难以为继的人会把“薪酬”作为重要的人生目标,追求金字塔底层“生存”需求仍然是重要的人生目标。
马斯洛需求金字塔
© Verywell / Joshua Seong
可见,人们的需求层次与国家、社会的物质经济发展水平是相关的: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对待工作和生活的价值观转变几乎是必然。
这种价值观转变,被美国著名政治学家英格尔哈特称之为“物质主义价值观”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型。
▎我们这一届青年,躺平与奋斗之间的迷思
改革开放以来,物质逐渐繁荣、技术不断突破,后物质主义是大势所趋。
我们,无论是80后、90后还是00后,成长在与父母辈截然不同的环境中。虽然彼此之间也存在差异,但是内在却有更强的统一性:更有表现欲,更追求娱乐性的生活,更积极地拥抱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对待技术发展也表现出理想主义精神。
我们是正在成长中的中国的中坚力量,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正逐渐成为一种正向的集体意识,而生活的价值也逐渐与工作脱钩,变得更丰富多元。
客观来说,更高的工作时长和较低的劳动成本,有利于企业在全球化的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从发达国家抢走更多(偏低端的)工作机会,这是整个东亚地区赶超发达国家的传统路径,也是二战之后唯一可行的路径,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中国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积完成了工业化,累起了产业集中优势。
单一的价值体系,让我们难以割舍“内卷”的迷途。
造成内卷更为深层的原因,可能还是由于过于单一的价值体系。人类学家项飙曾经在一篇关于内卷的访谈中指出,内卷背后,是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成为生活导向。所有人的目标都是统一的,更大的房子,更新的车,更好的子女教育等等,因而也导致了所有人在同一条跑道上竞争,只能靠更多的钱,更长的工作时间来实现。而想要摆脱内卷,只有依靠更为多元的价值观和评价体系。当“有趣”与“有钱”、“生活”与“工作”同样重要,当“后物质主义”成为主流,我们也许才能真正走出内卷,过上与大洋彼岸年轻人类似的生活。
提出“后物质主义”理论的罗纳德·英格尔哈特曾作出预测,“中国正处于大转型时期,在最近几十年用最短的时间实现了经济的最高速发展,像战后的日本和德国一样,但尚未进入后物质主义阶段。中国也会有出现一个代际的转变,类似美国、西欧国家上世纪60年代的情形。而这些转变,最有可能发生在中国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年轻的一代人身上。”
躺平、996、过劳死、奋斗逼、鸡娃······这些一定会过去,我们终将摆脱内卷,但诚实地讲,这段路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