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杭州的初冬不是很冷,临街的树叶微黄,落在行人的肩头被带进了会议大厅。大厅里,一场外科学术会议即将开场。我坐在倒数第四排的位置上翻看参会名单,光《外科学》教材上的专家就有十余位。在左前方,第一排专家席的中心位置,坐着这个会场里的绝对顶流。无论是院士、教授还是期刊主编,进场后的第一件事都是来找他交谈、握手、合影。这场学术会议,就像是他的「粉丝见面会」。「大家好,我是彭淑牖(yǒu)。」——这个刚刚出现在「2024 年度吴阶平医学奖」榜单上的名字,也存在于美国外科学院荣誉院士、英国皇家外科学院荣誉院士、欧洲外科学院荣誉院士、法国外科学院荣誉院士的名单里。和 Title 加身的华丽不同,彭淑牖的 PPT 风格很朴素,只有一张蓝色的背景,和默认选中的「宋体」文字。徐徐开场后,他讲述了 3 个切合会议主题的外科故事。PPT 的最后一页,是他分享的「工作秘诀」。在「坚持体格锻炼」那句后面,他放上了自己的游泳视频:仰泳.mp4、蛙泳.mp4。「没办法,医院不肯放我走呀!」是彭淑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结束学术会议后,彭淑牖坐在浅棕色沙发上,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大笑,让我这个小辈稍微放松下来。今年,彭淑牖 92 岁,从 1955 年参加工作以来,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临床。到现在,彭淑牖共培养了 50 余位研究生人才,由他的学生们、学生的学生们组成的「彭家军」已经到第五代。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院长蔡秀军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彭承宏、上海市肿瘤研究所所长刘颖斌教授、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以下简称:浙大二院)李江涛教授等都是「彭家军」的一员。虽然学生们早已成长为各领域的「大咖」,大家碰到什么难题还是习惯找彭淑牖求助。彭淑牖来者不拒,常常一个电话就飞往全国各地参加会诊、主刀疑难手术,被后辈们称为「最容易邀请的专家」。这样的邀请,直到今年以来才逐渐减少。彭淑牖与中国科学院院士、浙大二院党委书记王建安(左一)、浙大二院院长王伟林(右一),图源:浙大二院
我将桌上的热茶往他面前推了推,喊他「彭教授」,他却操着杭州口音,讲起了「小彭」的故事。「小彭」是广东梅州人,出生在「医学世家」,父母、兄弟姐妹,几乎都是医生,这样的氛围里,成为医生似乎是唯一顺理成章的事。但「小彭」在 17 岁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选择的却并不是临床医学。高中期间,因为授课老师专业水平高、讲课方式深入浅出,彭淑牖很快爱上化学。彼时的中国,化工方向人才短缺,想要为国效力的彭淑牖,在高考完填报志愿时,首先选择了化工专业,并成功被当时的南开大学化学系录取。与此同时,彭淑牖又有些放不下医学。他回忆起十来岁时家乡的一场霍乱疫情。幼小的孩童眼里,满大街都是尸体。开诊所的父亲每天都会去街上「捡」上吐下泻、奄奄一息的病人。经过父亲的诊治,这些病人大多挂几天水就能基本恢复正常。疾病会「吃人」,医生能「救人」。在十几条被拣回的人命中,彭淑牖也建立起了对医学最原始的认知。思虑之下,彭淑牖主动向家人说明想法和考量。家人们并没有直接给出建议,只是告诉他,治病救人、强健体魄,做医生同样也是为国效力。具体怎么选,得由他自己决定。1949 年 9 月,彭淑牖拎着行李箱,入学南京大学医学院。待了 2 年多,彭淑牖却待不下去了。南京大学医学院改作华东军医学院,学生们的日常安排开始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晚上 9:00 准时熄灯,早上还需要早起跑操。彭淑牖并不适应这样的作息,「晚上 9:00 就熄灯有些太早,白天学到的新内容没时间好好消化。」好在跟彭淑牖一样想法的学生不在少数。1952 年,学校愿意提供转学机会,彭淑牖毫不犹豫报了名。选来选去,20 岁的彭淑牖启程来到位于杭州的浙江医学院(现浙江大学医学院),开始了在西子湖畔的故事。毕业后,彭淑牖成为学校附属第二医院(现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刚步入工作岗位,他也经历了身份转换的阵痛。书本和实践的巨大差异,让彭淑牖每天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尽快追上前辈的脚步,彭淑牖一有空就查文献、看手术、跟门诊、查文献、看手术、跟门诊、查文献、看手术、跟门诊,三点一线。在这样很多人觉得枯燥的三点一线中,彭淑牖最喜欢问「为什么」。他觉得,有时候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那时候处理指甲下血肿,一般采用拔除整个指甲盖的方式,多看多学的过程中,他认为这有些小题大做,应该能有更简单的方式,但具体用什么方法,他一时没有思路。有天刷牙,他发现自己的搪瓷牙缸破了个小洞,水不停地往外渗。一开始,他没在意这件小事,直到他的大拇指不小心被榔头敲坏了,指甲盖下方的淤血好几天不消,他想起了破洞牙缸。「为什么要拔掉整个指甲,如果可以凿个小洞把淤血挤出来呢?」用实践检验推测,年轻的彭淑牖拿自己做起了实验。用一个消毒过的小钻头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凿开了一个小口,然后用棉签在洞口周围挤压,淤血也真的被了挤出来。这个方法后来被他用在不少患者身上,取得了比之前更好的治疗效果。1959 年,这些病例资料被他整理成文,发表在《浙医学报》上。彭淑牖师从外科学泰斗余文光教授,跟着余教授做了全国第一例「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后,切实体会到了术后并发症——胰漏的凶险。由于胰腺质地柔软,腺管细小,很难进行精准的「黏膜对黏膜」缝合,胰液很容易从缝合针孔处漏到腹腔。尤其是被消化液激活后的胰液,破坏性极大,进入腹腔后可以导致腹腔出血、感染等致命并发症。尽管国内外都在寻找新的手术方式避免胰漏,但始终进展缓慢,「术后胰漏」成为无数外科医生们心里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一开始,彭淑牖的思路也是从缝合方式上寻找创新。直到有一次,他在挽袖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如果把手臂看成胰腺、把衣袖看成空肠,那么按照平时挽袖子的方式固定,就能用空肠牢牢包裹住胰腺。具体来说,就是在胰腺部分切除后,不直接将盲端与空肠缝合,而是把盲端套进空肠内,通过缝合肠道壁形成类似「袖套」的结构,将胰腺盲端「捆」住,让空肠壁与胰腺紧密黏合,从根源上避免了由缝合针孔引起的胰液外漏——这就是「捆绑式胰肠吻合术」。改「缝」为「捆」,一字之差,彭淑牖琢磨了 40 年。利用动物试验反复优化后,这一术式于 1996 年首次在患者身上应用,手术大获成功。2005 年,「捆绑式胰肠吻合术的临床及实验研究」获得了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根据不完全统计,彭淑牖在医学生涯中已经收获 700 多篇学术论文,30 多部学术著作,20 余个荣誉奖项,以及 10 多项国家发明专利。另一项与「捆绑式胰肠吻合术」几乎齐名的发明——「刮吸手术解剖法的建立与多功能手术解剖器的研制」,也在 2001 年获得年度「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提及这些,彭淑牖的表情依旧轻松自在,他换了个坐着的姿势,抿了一口现烧的热茶水,说成果并非自己一人的功劳。彭淑牖毫不吝啬培养后辈,甚至很乐意看到后辈超越自己。50 多岁的彭淑牖从英国访学归来,正式开始指导博士研究生。那年,他带回一肚子新理念和新技术,也迫切需要年轻医生的协同,一起实现他脑子里的那些奇思妙想。所以他选择将自己掌握的技能和学识,毫无保留教授给学生。学生都说,这是一位绝对的严师。无论是手术操作、理论知识这样的「大」方面,还是诸如英文语法之类的「小」问题,一旦发生错误,彭淑牖一定会坚决要求改正,容得不半点马虎。有一次,一位学生写了一篇有关胆道狭窄修复术的论文,由于并无手术实践经历,初稿内容基本上是参考文献的东拼西凑。彭淑牖看后,毫不留情地评价道:「不知关键所在,没有自己的观点。」学生如临大敌。好在彭淑牖虽然严格,却从不摆架子,指出问题后,他根据自己的手术经验,详细描述了这个术式的具体方法、步骤和关键技巧,并帮助学生逐字逐句修正语法问题,直至最终成稿发表。教学的毫无保留,不仅仅体现在专业能力上。30 多年前,彭淑牖就建议学生们一定要学会电脑、英语、驾驶 3 个技能。在他的建议下,学生利用课余时间考取驾照。其中一位学生,因为出过一次小车祸一直不敢尝试,彭淑牖就在周末手把手教学生开车。生活中的彭淑牖和「严师」截然不同。下了手术台、脱了白大褂后,彭淑牖喜欢和学生们称兄道弟。有一次,他和学生一起去泰国参加学术会议,会议结束后师生一块儿在酒店泳池里游泳。有人提议憋气比赛,请彭淑牖在泳池边上当裁判。彭淑牖偏不肯,也要参赛,最后,还是彭淑牖拿了第一名。彭淑牖笑着说,自己不爱在泳池边上当裁判,他喜欢做泳池里游泳的人。他回忆自己 80 岁时,还能一口气憋上 1 分钟;更年轻的时候,甚至横穿过钱塘江。「我希望他们都能超过我,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超越的。」30 多岁时,彭淑牖在衢州一个县里下乡。遇到病人大出血,却恰逢发洪水冲垮了唯一的桥。为了赶到河对岸救人,彭淑牖选择游过去。横穿的姿势是单手仰泳,右手还举着急救要用的器械包。半个小时后,他游到对岸,手边的器械包完好无损。及时的救治让病人顺利脱离危险。抢救结束后,彭淑牖才顾得上擦擦湿透的身子。不仅游泳,彭淑牖对于其他运动也几乎称得上「痴迷」。「从小就喜欢运动,什么都尝试过。除了跑步跑不快,其他的我都蛮厉害的。」有段时间,彭淑牖还迷上了单杠,在家里门框上装了一个,觉得「一天不拉,浑身难受」。老一辈计算年龄时常用虚岁。从 2021 年开始,彭淑牖常常自称是「90 后」,在他的身上,确实能看到很多「90 后」特质。和几十年前一样,现在的彭淑牖依旧很喜欢新的东西。他经常使用微信聊天,还会每天通过视频号学习英语。有一次,一位「徒孙」负责到彭淑牖家接他去学术会议现场,得知彭淑牖还没吃午饭,问他想吃什么,顺路打包一份带给他。彭淑牖抿嘴一笑:「不用不用,我已经点了外卖,马上送到家了。」在「彭家军」的群聊里,除了分享所见所闻和学术动态,分享网购好物也是彭淑牖的常态。一开始大家都很惊讶,询问他是怎么学会这些内容的,彭淑牖便笑眯眯地解释道:「我偷学的!」靠着「四处偷师」,彭淑牖成功追上了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甚至在不少方面已经赶超了许多真正的「90 后」。比如最近几年如火如荼的「远程医疗」「AI 医疗」等技术,彭淑牖早在 10 年前就已参与其中。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彭淑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有啊。」说罢,「90 后」的彭淑牖与「90 后」的我相视一笑。中午 1 点过,我们结束了这场属于「90 后」的对话。毛毛细雨下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恰巧放晴。我回头一看,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樟树,即使在冬季,依然郁郁葱葱。丁香园是面向医疗从业者的专业平台,以「助力中国医生」为己任。在丁香园,可以和同行讨论病例 ,在线学习公开课,使用用药助手等临床决策工具,在丁香人才找可靠医疗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