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密:不和乐的感情

文化   2024-11-24 04:30   北京  

有另外一类感情,虽然也同样源自于想象,不过,在我们能够附和它们,或者觉得它们优雅或合适之前,总是必须被压抑至某个程度,这程度远低于未经炼的天性会把它们抬高到的程度。这一类感情,包括怨恨与愤怒,以及它们所有不同的变异亚种。对于所有这一类感情,我们的同情感分给两种人,其一是感觉到这一类感情的那个人,另一是这一类感情所针对的那个人。这两种人的利益正好相反。我们对感觉到这一类感情的那个人的同情感,促使我们要求实现的我们对另外那个人的同情感,会使我们感到害怕。由于他们两者都是人,我们对他们两者都很关心,而我们对其中一人可能受伤害的忧虑,则会减弱我们为另一人受了伤害所感到的愤怒。所以,我们对遭到挑拨的那个人的同情感,必然无法达到在他心中自然鼓动的这种感情的强度,这不仅是因为有使一切同情感都低于原始情感的一般性原因在发生作用,而且也是因为有仅适用于这一类感情的特殊性原因在发生作用,即我们对另一个人怀有相反的同情感。所以,愤怒,在能够变得令人觉得优雅与愉快之前,必须被压低至比几乎其他任何一种感情更低于它自然会上升到的高度以下。
不过,人类对于施加在他人身上的伤害还是有很强烈的感觉。我们对悲剧或浪漫剧里的反派角色感到愤慨的程度,绝不亚于我们对剧中主人翁感到的同情与喜爱。我们厌恶埃古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对奥赛罗的爱慕尊敬;我们为前者受到惩罚而欣喜的程度,不输给我们为后者的苦恼而悲伤的程度。但是,虽然人类对于施加在他们同胞身上的伤害有这么强烈的同情感,他们却不一定会因为受害者露出愤怒受伤害的样子,而更加愤怒他所受的伤害。在大多数场合,他越有耐性,越和颜悦色,越仁慈,只要他并不因此显得缺乏勇气,或因此显得他容忍是因为他害怕,则他们对伤害他的那个人的愤慨就会越强烈。受害者和蔼可亲的性格,会使他们对害人者的残酷不仁有更深的感受。
然而,这一类感情仍被视为人性特征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一个温驯坐着不动,乖乖顺从他人侮辱,而不想抵抗或报复的人,会被人瞧不起。我们无法附和他的漠不关心与无动于衷;我们称他志气卑劣或行为猥琐,并且就像被他的对手激怒那样,真的被他这种行为给激怒了。甚至一群无关的民众,也会因为看到某个人耐心屈服于公然的侮辱与虐待,而对那个人感到愤怒。他们渴望看到这公然的侮辱与虐待被人怨恨,特别是被受到侮辱与虐待的那个人怨恨。他们怒气冲冲地吆喝他,要他挺身自卫或为自己报仇雪恨。如果他的愤慨终于奋起,他们会衷心地鼓掌喝彩,并且附和他的愤慨。他的愤慨重新燃起他们本身对他的敌人的愤慨,他们乐于看到他反击他的敌人,并且会因为他的报复行动,而宛如遭到伤害的是他们自己那样,衷心感到报复后的满足,只要这报复并非毫无节制。
但是,即使那些情感对个人的效用应当被承认,亦即,它们会使侮辱或伤害别人具有相当危险性;即使它们对公众的效用,亦即,它们守护正义与司法公平,正如后文将会说明的那样,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它们对个人的效用,不过,那些情感本身还是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成分,使它们出现在他人身上时,会成为我们自然厌恶的对象。对任何人表示愤怒的程度,如果超过只是稍微暗示一下我们察觉到他的粗鲁,不仅会被认为侮辱到那个人而且也会被认为是对所有在场人士的无礼。对他们的敬意,应该约束我们,使我们不至于流露出这么狂暴无礼的激情。令人觉得愉快的,是这些感情的长远影响;它们的直接效果,
却是对它们所针对的那个人有害。但是,任何事物让人觉得愉快或不愉快,正是取决于该事物的直接效果,而不是取决于该事物的长远影响。一座监狱无疑比一座宫殿对公众更为有用;而且建造监狱的人,通常也比建造宫殿的人,受到更恰当的爱国情操指使。但是,一座监狱的直接效果,亦即,使一些被关在里头的可怜人失去自由,令人不愉快;而人们的想象,或者没有仔细去探索长远的影响,或者和那些影响距离太过遥远,以致即使想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所以,监狱总是令人觉得不愉快,而且它越是适合它的预定目的。越是让人不愉快。相反,宫殿总是令人觉得愉快,虽然它的长远影响也许往往对公众不利。它也许有助于提高奢侈的风气,树立不良的示范,导致善良风俗的崩溃。然而,它的直接效果,亦即,住在里头的那些人享有的方便、快乐与喜庆的气氛,全都令人觉得愉快,并且会使人联想起其他数以千计的愉快念头,以致人们的想象通常就停留在那些直接的效果上,很少会进一步去探索它会有哪些比较长远的后果。模拟乐器或农具等纪念物的油画或灰泥浮雕,挂在我们的玄关或餐厅的墙壁上,是很常见且令人觉得愉快的装饰。但是,如果同一类装饰纪念物,换作是在模拟外科手术用具,例如,解剖刀、截肢刀、切割骨头的锯子,或切开头壳的圆锯等等,那就不仅与常情不合,甚至使人震惊。然而,外科手术用具,和农具相比,总是被琢磨得更为精致,而且通常也更为细腻地适合它们的预定目的。再说,它们的长远影响,亦即病人的健康,也是令人愉快的;不过,由于它们的直接效果是使人疼痛与受苦,所以,看到它们总是会使我们心生不快。武器,例如,军刀,令人觉得愉快,虽然武器的直接效果似乎同样是使人疼痛与受苦。但是,那是我们的敌人在疼痛与受苦,我们可是一点儿也不会同情他们的。就我们来说,看到武器便会立即联想到英勇胜利与光荣等等令人愉快的念头。所以,武器本身被认为是整套衣装中最高尚的一部分,而武器的模拟物则是最优雅的建筑装饰。对于人类心灵的各种性质,我们的感觉也是这样。古代斯多葛派的学者认为,由于世界受到一个贤明、有力而且善良的上帝支配一切的旨意统治,所以,每一件事情都应该被看做是整个字宙蓝图中必不可免的部分,并且总是倾向于促进整个字宙的全面秩序与幸福。所以,人类的种种恶行与愚蠢,和他们的智慧或美德一样,都被塑造成是此一字宙蓝图中必不可少的部分;而且通过他手上那种从恶因导出善果的神奇艺术,恶行与愚蠢,也和智慧或美德一样,都被塑造成同样有助于伟大的自然体系的繁荣与完美。然而,任何这一类的理论思索,不管它在人心中是多么的根深蒂固,都不可能减少我们自然厌恶恶行的感觉,因为恶行的直接效果是这么具有破坏性,而它的长远影响又是这么的遥远,以至于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思索范围。
我们刚刚正在探讨的那些情感也是同样的情形。它们的直接后果是这么的令人不愉快以致即使它们被挑起的程度极其恰当,它们仍然有一些令我们觉得厌恶的氛围。所以,如前所述,在所有情感当中,唯有这些是在我们得知引起它们的原因之前,它们的表达不会使我们想要或预备要附和的那些情感。悲惨呼叫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时,不会允许我们对发出这声音的那个人的际遇无动于衷。当它传到我们的耳中时,就会立即使我们关心起他的命运,如果那声音继续传来,就会迫使我们几乎身不由己地跑过去协助他。同样的,即使是正在沉思的人,当他看到微笑的脸庞时,他的心情也会受到鼓舞而转为轻松愉快,使他倾向附和与分享那张笑脸所表达的那股欢乐,他觉得他那颗原本因为苦思焦虑而收缩郁闷的心马上舒张高兴起来。但是,如果是怨恨与愤怒的表情,情形就大不相同。嘶哑、咆哮与刺耳的怒声,从远方传来时,会使我们兴起恐惧或厌恶的感觉。我们不会像听到某个人痛苦挣扎的喊叫声那样飞快地奔向怒声的来处。女性或神经比较脆弱的男性,甚至会因为恐惧而全身发抖乃至暂时瘫痪,即使她们知道自己不是那股怒气宣泄的对象。然而,他们却因为设想自身处在那股怒气宣泄对象的位置而心生恐惧。甚至心脏比较强壮的那些人,他们的心情也会被搅乱。没错,那声音虽然尚不足以使他们心生畏惧,不过,却足以使他们生气,因为生气正是他们在另一个人的处境中将会感觉到的激情。怨恨的情形也是一样仅是一味露出怨恨的表情(而不告知怨恨的缘由),不会使人跟着怨恨什么人,除了怨恨那个露出怨恨的人。这两种情感天生就是我们厌恶的对象。它们不讨喜的与狂暴的外表,绝不会引起我们的同情感,绝不会使我们预备要同情,反而往往搅乱我们的同情。悲伤的人有时也会露出愤怒或怨恨的表情,不过,他的悲伤吸引我们去接近他的力量,通常不会比他的怨恨或愤怒使我们厌恶与想避开他的力量更大。自然女神的意图似乎是要那些比较不礼貌与比较不亲切,亦即比较会使人彼此疏远的感情,比较不容易与比较少被传染出去。
当音乐模仿悲伤或喜悦的声调时,它实际上在我们心中引起了那些情感,或者至少使我们的心情倾向于怀抱那些感情。但是,当音乐模仿愤怒的声调时,它会使我们心生恐惧喜悦、悲伤、慈爱、钦佩、虔敬,全都是自然富于音乐性的感情。它们自然的声调,全都是柔和、清爽、旋律美妙的;而且它们自然的表达声调,被有规则的停顿区分成若干高下缓急的段落,因此很容易对应转化为节奏分明的曲调旋律。相反,愤怒以及所有与愤怒类似的感情,它们的声音则是粗暴刺耳与荒腔走板的。它们的声调段落全都不规则,时长时短,段落之间的停顿也没有规则可循。所以,音乐很难模仿这些感情;即使真有模仿它们的音乐,那也绝不会是最悦耳的音乐。整个音乐余兴节目,若是全由模仿那些和乐与愉快的情感曲调组成,或许不至于有什么不合宜之处。但是,若是完全由模仿怨恨与愤怒的情感曲调组成,那将是一场很奇怪的余兴表演。
如果说那些情感令旁观者不愉快,那它们对心怀它们的那个人来说,也不见得就比较好受。对一颗善良心灵的幸福来说,怨恨与愤怒是最有害的毒药。在那些激情的感觉当中有某种粗糙、倾轧、痉挛的东西,有某种扯裂胸怀、使人心神涣散的东西,它会彻底摧毁心灵的沉着与宁静,而这沉着与宁静正是幸福的必要条件;相反,心怀感激与慈爱,则是最有益于增进心灵的沉着与宁静。往往使慷慨仁慈的人悲叹不已的,不是他们因为周遭某些人的背信与忘恩负义而失去的那些东西的价值。无论他们曾经失去了什么东西,即使没有那些东西,他们通常也能够过得很愉快。让他们内心最难平复的,是有人对他们背信与忘恩负义的那个念头;这念头所引起的种种不调和与不愉快的情感,在他们看来,才是他们受到的主要伤害。
要使愤怒的宣泄变得完全合宜,亦即,要使旁观者完全附和或同情我们的报复,究竟有多少必要的条件须先满足呢?首先,我们遭到的挑衅必须是那一种,如果我们没有多少表示一点愤怒,我们就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没完没了地继续招来侮辱。小于这种程度的侮辱挑衅,我们最好予以忽视;再也没有什么比在每一件小事情上只因一言不合就发火的那种刚愎乖僻与吹毛求疵的脾气更为可鄙的了。我们应该在感觉到发怒合宜时才发怒,亦即,应该在感觉到人们期待并且要求我们发怒时才发怒,而不应该在我们感觉到自身上一有那种不愉快的激情勃然跃动时就立即发怒。在人类心灵能够产生的各种情感当中,对于它们的正当性,我们最应该怀疑的,以及对于是否放纵它们,我们最应该仔细请教我们自然的合宜感的,或者说,最应该用心考虑冷静公正的旁观者将会有什么样感觉的,莫过于愤怒的激情了。豪迈恢宏的肚量,或者说,那种想要维持我们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尊严的顾虑,是唯一能使这种不愉块的情感表达显得尊贵的动机。我们全部的举止态度与应对风格必须以此动机为其特征。这些态度与风格必须是坦率、公开与直接的;坚决而不执拗,昂扬而不傲慢;不仅完全不温不火、不刻薄下流,而且慷慨豁达、坦白正直、心中充满适当的善意,即使对触怒我们的人也是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整体的风格态度,必须毫不矫揉造作地呈现出,愤怒的激情并未泯灭我们的人性;呈现出,即使我们屈服于报复的心理指令,那也不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而是迫于必要,是一再受到严重的挑衅后无可奈何的结果。当愤怒受到这样的约束与克制时,它或许可以算是慷慨与高贵的感情了。

艺术家
高端艺术人文指向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