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特顿:为丑陋事物辩护

文化   2024-11-05 06:55   北京  

有些人说,他们对其他人的外表、性别或体态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心与心的交流;可是这些人并不需要我们留下来。有些意见,从来没人想到要予以置信,不论那些意见是多么经常在发表。
然而,人世间没有什么能说服我们相信,比如说福布斯·罗伯逊的一位好友看见他进屋时是一副卓别林先生的模样而不感到惊讶或不安,而另一方面,在受外表的吸引和所谓受形体美的吸引之间又经常存在着混淆不清的情况,前者是自然的和普遍的,而后者则不完全是自然的,并且丝毫也不是普遍的。或更严格地讲,形体美的概念已狭窄得只指某一种形体美,它并不能穷尽一切可能的外表上的吸引力,犹如克拉彭地区可尊敬的建筑师并不能穷尽一切可能的精神上的吸引力一样。
在此问题上,人类的暴君和骗子一向是希腊人。他们对文明的所有杰出贡献本不应该完全使我们看不见他们对生活的多样性所犯下的巨大而可怕的罪过这个事实。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很早以前,犹太人就曾遭到反抗和控诉,因为他们用严格的、单方面的伦理标准毁灭这个世界,而另一方面却无人注意到希腊人早已责成我们实行那可怕得无限大的禁欲主义——幻想方面的禁欲主义,只对某一类美表示崇拜。犹太人的严厉至少还有常识作为基础;它承认人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承认假如一个人在某些血亲内通婚,那就定会产生某种后果。可是他们并不禁止那渴望对比和联合的本能;他们的先知赋予牛以双翼,赋予司知识的二级天使以无限多的眼睛,表现出路易斯·卡罗尔的所有的丰富的独创手法。然而希腊人却把他们的治安条例带进了小精灵世界;他们禁止的不是世间的实际通奸现象,而是各种观念的任意婚配,并对思想的婚事也要提出异议。
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因为受到贝尔维迪宫太阳神阿波罗的有害影响而逐渐丧失了阳刚之气,看到这点真令人惊奇。喷火怪物,这是任何一个头脑健康的民族都会引以自豪的动物;可是看到它在希腊绘画里的那副模样,我们倒很想用缎带围在它脖子上,并给它一盘牛奶。谁曾感觉到希腊艺术和诗歌中的巨人确是巨大——像以往民间传说中的巨人那么大?在斯坎的纳维亚半岛故事中,有位英雄沿着山脊走了许多英里,最后那山脊才是巨人的鼻梁。那就是我们应该心安理得地称之为巨大的东西。可是这个地震般的幻想却吓坏了希腊人,而他们的恐惧又吓得整个人类不敢对巨大啦、生命力啦、多样性啦、干劲啦、丑陋啦等等表示出天然的喜爱。大自然原想人的每张脸,只要它是强有力的、个别的和富于表现的,就要看做与其他一切人截然不同,犹如白杨与橡树,苹果树与杨柳截然不同一样。可是希腊人对人的外形所做的事正像荷兰园丁对树木所做的事一样;他们剪掉了活生生的散乱的五官,使其具有一种学院式的形态;他们怀着可怕的园艺师的冷静把鼻子砍掉,把下巴削减。他们确实获得了成功,使我们把某些最有力、最亲切的容貌叫做丑,而把某些最痴愚、最可憎的面孔叫做美。这种不光彩的“中间道路”,这种可怜的尊严感,已经深入现代文明的灵魂,程度比以色列人那种外在的、实用的清教主义还要深刻得多。从最坏方面讲,犹太人要求一个人戴着镣铐跳舞;希腊人则把精致的花瓶放在他头上,并且要求他不许动。
《圣经》上说,一颗星和另一颗星的区别在于光辉,这同样的概念也可以运用于鼻子上。坚持说某种脸型很丑,因为它跟米洛的维纳斯的脸型不同,这就完全是以一种使人误解的眼光在观察脸型。奇怪的是,我们竟会怨恨人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还竟会更强烈地怨恨他们跟我们相似。这个原则已使得文学批评够糟的了,因为它总是习惯于抱怨神话故事缺乏正确的逻辑,而三幕的闹剧全然没有真正的雄辩力量。可是把另一个人的脸叫做丑,因为它有力地表现出另一个人的灵魂,这就仿佛抱怨白菜没有两条腿。假如我们发出这样的抱怨,那么白菜采取的惟一办法就会是带着几分真理,严肃地向我们指出,我们周身并不是美丽的绿色呀。
然而,这种关于美的僵硬理论并未在征服全世界的艺术上取得成功,名义上的成功除外。在某些领域,它的确从未占过统治地位。瞧瞧中国的龙或日本的神就可以表明东方人对脸庞和身躯匀称的传统观念是多么独特,他们欣赏真正的美是怀着怎样的敏锐和热情——突出的眼珠、伸开的爪子、张大的嘴巴和缠绕成圆圈状的身躯。在中世纪,人们打破了希腊的美的标准,楼房带着高塔拔地而起,表示对上天的崇拜,它们似乎有很多跳舞的猿猴和魔鬼在上面。到了技巧和艺术的全盛时期,这种反叛精神在试画人的面部方面简直达到了真正的顶峰。伦勃朗宣布了一条神圣而勇敢的“福音”,认为人是尊严的,并不在于他像希腊的神,而是在于他强壮的、方形的鼻子像短棒,大胆的方块状脑袋像头盔,而下巴颏则像钢夹子。
这一派艺术通常被斥责为奇形怪状而被不屑一顾。我们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使人大笑竟会是丢脸的事,因为那是把一种高尚的艺术乐趣带给了别人。假如一位绅士看见我们在街上,一想到我们的存在便突然放声痛哭,那就可以看做令人不安和贬低别人的行为;可是大笑却不是贬低别人呀。不过,说真的,“奇形怪状”一词倒是对艺术中的丑的令人误解的描绘。它并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无论中国的龙,或哥特式建筑上怪形动物状的滴水嘴,或伦勃朗的妖怪似的老太婆,一点也不是企图取得滑稽的效果。它们的奢侈不是讽刺的奢侈,而仅仅是生命力的奢侈;而这里就是丑在美学中的全部关键所在。我们喜欢看悬崖边上毫不羞愧地坚决突出在外的岩石,我们喜欢看红松艰难地挺立在高高的悬崖之上,我们喜欢看高山裂缝从上到下完全分开到底。我们怀着同样高尚的热情,也喜欢看坚决突出的鼻子,我们也喜欢看朋友的红头发像鬃毛般艰难地竖立在他头上,我们也喜欢看他的嘴巴广阔而光洁好像高山的裂缝。至少我们当中有些人喜欢这一切;这并不是脾性的问题。我们一眼望到松树或高山的裂缝时不会马上觉得有趣;可是我们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表现出大自然的戏剧性的静止状态,她的大胆实验,她的明确的背离常规,她的大无畏精神,以及像野人一般为自己子女感到的自豪。我们一旦破除了传统的美的迷信,那么四面八方都会有成百万美的面孔,正如有成百万美的精神一样,在等待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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