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里拉:如何理解人的幻觉

文化   2024-11-16 04:30   北京  

最近,神经科学的一个重大发现是不同凡响的自我幻觉可能存在有机体源头。
医生早就遇到过这样的病人,其拒绝和虚构潜能非同寻常,以至于他们就像颠倒过来的哈姆雷特,似乎被一种病态的确定性牢牢掌控。
有人患上了疾病失认症/病觉缺失症,使其无法认识到自己身体和精神状况的神经紊乱,某些戏剧化的病人甚至出现部分器官功能瘫痪。患有安东综合征的盲人相信他们还能看见,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和很详细地说出他们相信自己在任何特定时刻看到的任何东西。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给人一种幻觉,爱人已经被冒牌货替换掉了。
现在,我们知道这些状况中没有一个发展起来,其唯一目的就是满足某些深层的心理需要或者愿望,似乎正处于布线的过程中。
但是,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说,又如何呢?我们都遭受幻觉的侵袭,都像俄狄浦斯一样使用自我欺骗的伎俩阻止我们承认自己生活的真相。但是,理解或者描述这种日常生活体验似乎是徒劳无益之事。
有些幻觉反映出的不过是自我的无知。那些在合唱时唱的声音最大却已经跑调的人,上帝会因为其无知而原谅他们。其他幻觉则要求积极的行动。我们从橱窗前走过时,往往忍不住吸气收紧肚子,或者精心梳理一下头发以掩秃顶盖面积越来越大的窘境。
我们这样做往往是不由自主的下意识行为,虽然我们在偶尔瞥见自己这样做时会稍感惊讶。我们的小小诡计似乎产生于意识和无意识、知和未知间的模糊地带。如果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并不认为我们超重了,就不会养成一种收紧肚子的习惯。
如果身体的某个部分没有意识到发际线的逐渐后退,就不会站在镜子前那么长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我们的心理功能并没有睡眠,但也没有得到充分关注。在我们试图用语言描述发生之事时,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在上文中使用的词汇“瞥见自己”“之间的模糊地带”“在某种程度上”“身体的一部分”“充分的关注”等都是我们炮制出来的理解该奥秘的虚弱而且互不相容的隐喻:我们如何能够不直面自我,却仍然维持同一个人的身份。正如才思敏捷说话诙谐者所说,科幻电影《化身博士》中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都知道回家的路,难道不是有些奇怪吗?
或许,自我回避是我们都应该学会的一项技能。如果我们能够忽略那些阻止我们感到幸福之事或者阻止我们“实现潜能”之事,这或许是好事。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宗教传统会接受这种观点,这背后的理由是很充分的。
请回顾《圣经》中大卫王和他的士兵赫人乌利亚的故事。有个夜晚,大卫王的军队围困了一个城市。大卫仍然在耶路撒冷,他从屋顶上看到一位漂亮的年轻妇女,乌利亚的妻子拔士巴正在沐浴。他派人将她带过来,与其通奸并使其怀孕。为了避免丑闻暴露,他将乌利亚从战场上召回,并让他回家与妻子共度良宵,这样乌利亚就可能相信这孩子是自己的种。但是,作为荣誉问题和出于和部队其他官兵的团结,乌利亚坚持睡在屋外,拒绝与妻子同房。因此,不光彩的大卫下令让他返回战场,给将军下令把乌利亚派往战斗最激烈的战场,希望他战死沙场,结果真如所愿。当乌利亚死亡的消息传到大卫耳中,他就讲拔士巴带回家,并与其结婚。
上帝很不高兴。但是,上帝没有简单地惩罚大卫,而是让他直面自我。他给国王派遣了先知拿单,此人重新讲述了一则寓言,说“在一座城里有两个人,一个富户,一个是穷人。富户有许多牛群羊群,穷人除了所买来养活的一只小母羊羔之外,别无所有。羊羔在他的家里和他儿女一同长大,在他看来“如同女儿一样”。有一天,富人舍不得从自己的牛群羊群中去一只预备给客人吃,却偷走了邻居家唯一的羊羔,预备给客人吃。当大卫听了这个故事后,他忘记了这是寓言,打断拿单的话,大声说“我指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行这事的人该死。”拿单回答说“你就是那人。”
大卫感受到承认作恶的冲击,承认自己的虚伪。上帝原谅了他,虽然他们的婴儿必定要死“以示上帝的惩罚”了解真相的代价,即自我意识是承担道德责任的必要条件,因而是一种义务。
但是,除了约束人的行为之外,道德似乎还有更大的利害关系;现在,监控摄像头能够为我们做那些事。当我们说有人不了解自我或者他从来没有学到自己的教训时,我们的意思是他非常不聪明地伤害了本人而不是他人,我们觉得这是悲剧。
他的痛苦与外在事物没有多大关系,更多与自己内心的被剥夺状态有关,他不再是拥有思想和行为的完整人。我们见证了他甩来甩去,我们听见他的自我谴责。到了那时,我们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因为我们不能为其提供他最需要的东西:内在知识和对自身状况的承认。似乎根本没有办法打破未知自我的高墙。
我们从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了解到,这是他皈依基督教之前心灵的可怜状态。奥古斯丁在古代后期的宗教集市中长大,那里有传统的罗马宗教、基督教、形形色色的诺斯替教、哲学派别各自都有自己的追随者。他的母亲莫妮卡是一位简朴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基督徒,传达给孩子的是他后来作为成年人都要传播的真理和道德法则。
但作为年轻人,他竭尽全力地抗拒这些东西。为什么?当时的异教徒观察者可能说,那是因为奥古斯丁是健康的年轻人。他花费时间寻找智慧,向修辞学家、哲学家、甚至宗教大师古鲁学习,他认为这些是可以找到智慧之所。到了晚上,他回家享受小妾的陪伴,两人还生了一个儿子。莫妮卡遵从的反纵欲基督教谴责人类学习的虚空,鼓励禁欲。从异教徒的立场来看,奥古斯丁仅仅选择学习和肉欲做爱的快乐而不是十字架的迷信。
但是,它们并非他的快乐。事实上,他的狂热追求快感是一种逃避,他不想面对更深层次的痛苦和绝望,这些是他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却不愿意承认的后果。只是在他的年轻朋友意外丧生之后,他才陷入极度的忧郁之中,深藏的痛苦终于浮上台面:“我开始变成了我自己看到的不幸福之地,这是我根本无法忍受的;也是我没有办法逃避的自我。”
在这种极度痛苦的状态,奥古斯丁略微知道基督教有可能帮助他找到出路,但某种东西阻止他去拥抱信仰。他描述自己是两大冲突意志的马前卒:一个是寻求快感和虚荣的学习;另一个是渴望站起来迎接上帝,获得快乐。这些并非占据其心灵的异己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是同一个自我的表现。就连他的祈祷也反映了这种状态,当他真正祈祷时:“请赐予我贞洁和自制吧——不过不是现在。”只是到了他皈依基督教之后,他才体会到这种反讽的意味。
《忏悔录》读起来就像一场冗长乏味的躲猫猫游戏(把脸隐藏而后闪现以逗幼儿的游戏),奥古斯丁本人是隐藏者也是寻找者。他只能在不躲避自我时,才能来到上帝面前。但是,就像俄狄浦斯一样,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因此,上帝来到他的面前。有天下午,在奥古斯丁在听一个年轻人讲述自己皈依上帝的故事时,他突然顿悟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主啊,你让我的注意力转向我自己。你从我的背后抓住了我,我通常将自我放在背后,因为我不希望看到自我,你把我放到我的面前以至于我应该看见我是多么污秽卑鄙,多么扭曲和肮脏,淹没在褥疮和溃疡中;我看了看,感到惊骇,但没有办法逃避自我。如果我试图将凝视自我的目光转移开来,他的故事继续无情地进行中,你再次将我放在我的面前;你就在我自己的眼前刺戳我,以便我能够发现自己的罪恶并厌恶它。我认识到了,但我欺骗自己,拒绝承认它,将其推到脑海之外。
你从我身后抓住了我。在所有自我回避和自我对抗的隐喻中,很难想出一个比这更栩栩如生的隐喻了。奥古斯丁让我们想象一种长着两幅面孔的自我:一个有意识的自我,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看,一个藏在身后的秘密自我,眼睛朝后看。
别人能够看到奥古斯丁是自我分裂的,但他不能;他不是盲人,但他看不见自己的痛苦。因此,需要神的力量将他的自我展现在他面前。上帝剥去了奥古斯丁尚未被承认的一面和受苦的一面,因为他沉溺于罪恶之中,将其放在眼前使其清晰地看到。“认识自我”。就这些。没有鼓掌,没有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没有重生。没有天国的到来。他的视野成为完全肉身的主显节(1月6日纪念贤士朝拜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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