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十七载”系列小文写于2003年,是年我从广州美术馆调到广州书画研究院(后和广州画院合并),工作和生活都发生较大变化。尤其是要搬离居住了十七年的越秀山尤为不舍,遂写了以下文字以作纪念,2020年7月略作修改。
邻居老劳
邻居老劳就这样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离开了人间,在他去世两天后,才被人们发现。
那天早晨,我家爷爷说,好像有几天没见过老劳了,当时我正在吃早餐,心里想着上班后该做的事情,没怎么在意,出门时,见对面房老劳的门缝上插着好几份报纸。大概十时左右,负责收发报纸信件的小符来到办公室,对书记说,我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老劳为什么几天都没来拿报纸呢?送到家里,喊也没人应。听到这,我顿觉事情不妙。
老劳七十好几了,1957年美术馆成立之初时只有7个人,他便是其中一员,在美术馆工作了几十年,一直没有成家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退休后,还是住在馆里,1989年以前住在主楼二楼最东边的那间办公室,第二展厅北面新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后,我们成为同住二楼的邻居。
我刚来美术馆工作时,老劳尚未退休,和我同在顶楼办公。每天几乎他都是第一个上班。一进他的小房间,就把门反锁得死死的,他在里面干什么和在馆里具体负责什么,我都不清楚。只有一次,不知道那天他的心情为什么那么好,他居然把门打开,请我到他的房间看画。只见房间里挂满了用铅笔画的美人头像, 一式的大眼睛长头发,桌上还有一幅正在制作中,用几只石雕蛤蟆压着。画好的美人都写有画题,均为《秀发》。
听说老劳有过一次恋爱,是和美术馆当时的厨工,厨工是个寡妇,一人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经济上紧巴巴。可老劳一人就有五十多元工资,在当时也算是个小富翁,老劳经常接济他们,一直到寡妇的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最后, 寡妇也离开了老劳。有人说,这寡妇也太有心计了,利用完老劳就把他甩掉,依我看也未必,和这么怪的人打交道,受伤更深的也许是四个孩子的娘。
退休后的老劳,看报刊杂志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大家都知道老劳可紧张他订的报纸杂志了,每天到时候就在大门口等着邮递员,非得从邮递员手里亲自接过信件不可。如果那天老劳偶然还没来拿报纸,又有哪位好心人帮他拿进去,半路上碰上他了,他会坚决地叫其扔掉,尤其是女性,他宁愿到山下另买一份。
老劳还有个爱好,就是半夜洗手。一般洗手时间是深夜1时到清晨5时左右,春夏秋冬乐此不疲。他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然后用一个铁桶接水,满了倒掉,如是循环。水的声音和铁桶的声音在宁静的越秀山之夜显得特别刺耳。
可这夜半的交响曲,天知道曾为我们这山寨挡住了多少灾难。曾有一个寒冬腊月天,老劳生病了没起来洗手,贼就来光顾了。先是嘴里咬着刀,爬上二楼 ,把我家的窗户窗支搞弯,人进来了,再把门打开,把家里所有的抽屉搬到楼梯口,在那里找有用的东西。接着又到一楼,把那家人衣柜里的西装口袋裤袋 大包小包都翻一遍找钱。再翻过围墙,利用房主挂在外面的明锁把一排平房的房门都锁起来,只剩一家进去偷,结果被主人发现,大声喊捉贼,邻居想出来帮忙,可全都被反锁住,一个也出不来。
那天我听到说老劳几天没拿报纸顿觉事情不妙之后,我对书记说,老劳恐怕不行了,我们要马上去看看。一群人来到我们所住的两层小楼,有的敲他的门有的在楼下喊,都没回音。书记便叫小符搬来一把长梯,爬到他家的窗口往里一望:老劳直挺挺地躺 在床上。请了公安局的人来验尸,说是由于呼吸道疾病的自然死亡,时间在两天以 前。
老劳生前,没见过他和谁有交往,偶尔和我们在楼梯里碰面,他都会像巴黎公社社员墙雕塑的造型一样,双手打开,身体紧贴墙壁,让你先过。他只主动和两个人打招呼,一个是书记,谁当书记就理睬谁,不当了就不睬,另一个是我女儿。
女儿山珊是我们和老劳成为邻居后才出生的,老劳看着她从一个婴儿,到蹒跚学步,到会叫“劳伯伯”,对天真无邪的她颇有点亲切感。也很奇怪,我女儿平时要她叫人难开金口,但一见老劳,远远的她就会主动大声地喊:“劳伯伯”,老劳也大声地回应:“山珊,山珊”。此时,我见到老劳的目光中,有一丝少见的柔情 。
老劳生前从来不许别人进他的家门,有位和老劳曾经在干校并肩战斗过的大嫂,可怜老劳独自一人生活,没汤没水的,几次专程在家煲了汤送来,可老劳就是不开门。那位大嫂很有耐心,隔着门跟老劳说喝汤如何之重要,身体健康如何之重要。老劳总是一句话:你回去吧。磨了半天,老劳还是这个态度。我知道老劳肯定不会喝这汤的,因为别人拿过的报纸他都不要。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大嫂很伤感,一片的好心竟换来如此冷落,我就对大嫂说,要不您把汤拿回,要不您把汤放在我这里等他出来的时候,我试着看交给他好吗?大嫂想了想,还是把汤拿走了,以后再也没见她来了。
来访过他的亲人只有一个,是他哥,住在台山,不辞劳苦多次来请他回老家看看老母亲,说母亲天天叨唠着他惦记着他。可老劳总是隔着门说,我很好,你走吧。后来一次,他哥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喊,母亲快要死了,你就回去看一眼老母亲吧!这次房子里没有回答,他的老哥只好坐在楼道里独自擦泪 。
老劳去世以后,作为近邻的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只见不大的房间还是显得空空荡荡,屋的中间摆着一张床,右边的墙,从地上到屋顶都是报纸,窗户上连窗帘也没挂一块,这就是老劳人生的最后驿站,老劳就在这里孤清地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据说老劳年轻的时候还是共青团的骨干,属于“梯队”人物从台山选拔到省城广州,1953年的时候,已经是某局的人事干部了,后来,大概又自傲又自卑,作茧自缚,如此就又过了几十年。人啊,常常不是社会对其不公,而是不良的处世态度和性格自己葬送自己。
如此无味,如此无情,如此寂寥,也是一生!
速写 苏小华 1986年画于云南西双版纳
更多阅读请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