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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宾:邓安庆
邓安庆,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天边一星子》《永隔一江水》《望花》《暂别》等书,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丹麦语等多国语言。
(受访者供图)
邓安庆,因出版《纸上王国》迈入作家行列。今年7月出版了新书《暂别》,记叙他的求学求职漂泊历程,他和父母之间的牵绊。
在成为作家之前,他是出身农村、普普通通三本毕业的求职者、打工人,处境和现在因为学历不高、找工作困难的大学生没有什么不同。
会被招聘者一句“不好意思,我们只招重点大学的”秒刷掉;看到身边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等名校生狂收offer,会羡慕他们能“养活自己”。
困在出路里的他,其实是当下很多年轻人的缩影。随着学历越来越贬值,无论是硕博生,还是重本生、二本生、专科生,都感觉前途是一片看不清、雾蒙蒙的。
尤其世界风云变幻,时代飓风的一点尾巴刮到身上,都足以在自己的生活中卷起龙卷大风。就像邓安庆曾开玩笑地提到,当年特朗普的当选,竟无形中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受访者供图)
而从找不到工作、多次被辞退、漂泊多个城市的打工人,到如今能以写作谋生的自由职业者,邓安庆的人生历程和心路历程,给到我们一个独特的参考样本:
个体的主体性和生命力,其实是可以摆脱所谓学历、出身等标签的,是可以让人生的可能性变得丰富和开阔的,是可以在时代的洪流中奔腾向前的。
······「新东方教育」······
······「新东方教育」······
ONE
ONE
{悬浮中,耕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往前走的路上,悬空是常态。
“我们既回不去(故乡),好像扎根不下、留不住(城市),我们处在一种悬空、不踏实的状态。”采访中邓安庆如是说。
他对悬空这一常态的洞察,某种程度上和人类学家项飙说的“悬浮”相契合:大家都在高速流动,非常勤快,非常辛苦,非常努力。要逃离,但是不知道去哪里,而去了之后,还是悬在空中。
悬空亦或悬浮,是社会结构性的困境。个体能做的,大概是尽可能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扎下根。
所以邓安庆提到“在这种两无着落的尴尬状态中,一方面人自然会有一种游离的漂泊感,一方面也拥有了一种超然出来的清醒。”
(受访者供图)
对父母都是农民、家庭条件很一般的邓安庆来说,他很早就想清楚了“一切只能靠自己”,自己是自己命运的父亲母亲,自己把自己重新养育一遍;很早就想清楚了,写作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让人有弹性去应对这个世界上很多的烦恼。这个东西往往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在关键时候,甚至能救你的命。”
所以尽管考上三本的他,学历似乎比同龄人差,但大学四年他拼了命地泡图书馆、读书。至今依然很庆幸自己在大学里,认真读了很多书,打下的扎实基础,到现在还滋养着他。在优绩向社会评价体系中,他坦然接受命运的判词,面对一次次就业不顺,坦率承认“我就是能力不行”。但那咋了,人生除了眼前的世界之外,永远还有写作这个平行世界。
写作世界,是独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耕种好它是他的本分。
(受访者供图)
忙于生存、顾不上躺平,他一头扎进生活和写作双重宇宙中,从在豆瓣默默更新,到收到北京编辑的邀请出书、到北京工作,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回想一度以为人生走到山穷水尽,没过几年,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要相信时间”、“跟我一批出来是有很多人,但是后期你怎么发展,取决于你的后劲儿”,即便是出了人生第一本书,邓安庆依然没有躺平。
“我在北京住在一个9平米的出租屋里面,出租房里面一共4户,我住在储物间边上就是厨房,每次做饭的时候,因为厨房跟我们不是隔开的,那个油烟就会飘到我房间。就在那个环境,我白天上班晚上写东西,大概有五六本书在那写出来的。你要有强大的一个自律心,白天上班很累,晚上洗完澡切换成写作状态开始写作,爬也要爬完。”这些像月亮一样闪烁的瞬间,点亮了他只掏得出六便士的时光,也回答了我们关于现在年轻人疲于内卷、找不到人生出路的问题。
没考虑什么吃苦还是享福,时代黑利还是时代红利,一边一心想着生存吃饱饭,一边为热爱码字,邓安庆等来副业写作收入超过主业的那天。在后来好几年,人们讨论人生是旷野还是轨道的时候,对他来说,人生是无法阻挡的滚石,人生是步履不停地奔跑本身。
(受访者供图)
在天赋和努力之间,他选择做一个努力坚持热爱的狠人。而能坚持热爱,何尝不是一种天赋,人生往往很多时候,就是拼一份:愿不愿意为热爱豁出去,为热爱坚持,不因他人的卷而躺平的狠劲。
这份热爱可能不像邓安庆一样,能让他成为自由职业者、靠文字吃饭,但一定会成为我们的自留地,我们的生活支点,在未来的人生中埋下无数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TWO
TWO
{我们和父母
好像是无比熟悉的陌生人}
不管是在外求学、还是在外打工,与父母分离成了生活的常态。
“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父母衰老的速度超过想象,脆弱无助的速度也远超想象。”
“人生不过短短的900个月,一张A4纸就能画够900个格子。如果父母已经五六十岁,表格划掉了一大半,再计算每年回家的次数和时间。陪伴父母的时间,最多就只剩下一点小方格。”
这些话,对很多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并不陌生。父母一天天老去,自己在外求学工作、不能人前陪伴,是难以改变的现实。
可是也没什么办法,甚至无数次地在下班回出租屋的路上,听到耳机里播放“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的歌词时会一瞬间恍惚,听耳机里问“这是否是你想要的人生”,不敢在心里多盘旋重复几遍这个问题。
虽然生活的节奏很快,这些恍惚和问题会很快被其他事情挤掉,但还是会在一个个时刻,怼到你面前。
像是邓安庆在采访中提到的“爸爸满脚是血”的画面,有一年过年回家,爸爸骑电动三轮车来接他,车子翻了身上都是灰。回家后让爸爸换衣服,才发现爸爸鞋子里面都是血,原来脚破了,流了很多血,爸爸却一点痛的感觉没有,因为糖尿病导致他的神经末梢已经死掉;像是他留意到爸爸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颧骨高耸、脸非常瘦、张着嘴巴的老态。
像是他在书中以小说的笔法写到与父亲的陌生感,“他点着自己的,又把火机给我,我也点了。我们就这样默默抽着烟,看着马路。我斜眼看了父亲一眼,他的脸埋在烟雾中,经昏暗的路灯灯光笼着,莫名让我想起黑色的铅球。这颗球沉甸甸地支在他瘦长的脖颈上,风吹不动,我也看不透。这样的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我感觉自己从自己的躯壳里脱壳成为另一个人,他站在我们之间,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都是陌生的存在。”
日子一如往常、甚至有时嬉皮笑脸地在过,但正是这一个个时刻,让人如邓安庆所说“经常会有一种哀伤的心情在里面。”
所以慢慢能理解,为什么邓安庆会坚持写回乡记,会坚持记录和父母相处的日常,会有《暂别》这本书的出版,为什么书中这些和父母的日常,触动了很多读者。采访现场,他给我们看一位读者的留言“安庆,你即便用最平淡的语气写下这些,好像也就叙述了个事实,可是为什么会让人看一遍落一遍泪?”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关于亲情与牵绊、关于异乡漂泊,是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中国家庭共有的情感联结。我们都是一次次返乡又离开故乡,一次次惊觉父母脸上皱纹又多了一点、腰又驼了一点、人又衰老一点的迹象。
而在这一次次返乡又离乡的过程中,我们也经历了成长这一“精神离家”的过程,和父母的家庭位置也发生微妙的变化。我们开始被父母依赖,开始把父母看做自己的孩子,开始冲在前面而父母往后退。自己和父母双方,都开始如邓安庆所说,从“报喜不报忧”到“报喜又报忧”。
“年轻的时候,即便报忧也知晓父母是无能为力的,这个时候父母也是报喜不报忧的,因为跟孩子说这些问题,孩子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安定下来,孩子也只是徒增烦恼、徒增无奈;
后来当自己是完全有独立处理任何问题的成年人,报忧更多是为了让父母能有参与感,报忧不是报具体的优,比如工作遇到什么问题。而是一种普遍性的忧,比如:跟人交际问题,这时候父母就会用他们过来人的经验,给予一些建议。这时候,父母意识到ta可以依靠你,也不用再强装大人,反而会和孩子说说,比如最近哪哪不舒服。”
也正是和父母家庭位置的微妙变化,让邓安庆能搂着妈妈在马路上散步,能在电话里对妈妈说做了什么梦,能脱口而出“妈妈我没什么事,我就是想你”。因为知道自己能稳稳地接住父母,自己是主导现在亲子关系的人,知道自己跟爸爸妈妈关系的融洽是在于自己去主动走这一步。
(受访者供图)
当然,过程中也有磕磕绊绊拌,邓安庆的解法是“课题分离”。像他花钱给家里装空调后,妈妈习惯了省吃俭用,会因为舍不得电费不开空调。即便自己打过很多次电话说不要省钱,但妈妈依然不听劝。
这在现在年轻人看来,可能是一种“没苦硬吃”的行为。生活习惯、消费习惯等的不同,有时可能是一种难以改变、甚至无解的问题。这一问题,困扰着很多游子,说吧,说不通;不说吧,自己窝火。
邓安庆选择和父母说清楚,自己作为孩子,当然希望父母是享福的,但是父母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方式,父母和我们都是成年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要尊重对方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自己不为此内疚,包括在外吃到好吃的,不再忍不住想:“可惜我爸妈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去国外旅行看到美丽的风景,不再隐隐不安“我自己来玩,而父母亲只能待在老家。”
(受访者供图)
想通这一点,并不容易。在中国式家庭长大的孩子,很容易背负着内疚感和愧疚感。虽然不像古代所谓的“父母在不远游”,但当和父母远隔千里、尤其是独生子女,很容易想到父母辛辛苦苦把自己供大,自己享福是不是自私,自己不能陪伴照顾在身侧,是不是亏欠。
不过虽然理性上会条分缕析列出一条条合理的理由,但内心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还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接受我们做完自己的课题就够了,接受我们有自己的人生路要往前走。
THREE
THREE
{妈妈啊
那个少被理解甚至被觉得烦的人}
无论是从邓安庆的书中,还是从和他的对谈中,能感受到妈妈在他的生活和心中,占了很大一部分比重。妈妈可以说是,他在整个家中最亲近的人。
打电话时爸爸会说两句就没话,几句话可以重复好几次,余下的时间,双方都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转而让妈妈接电话。
而和妈妈,不用刻意找话题自然而然话就多了起来:从今天吃了什么到被子有没有晒,从棉花有没有人收、到自己工作中碰到的事情,都是可以聊的。
会有聊不完的话、会挽着手散步、会在妈妈因为不知道怎么用手机交电费,会想象得到天已经黑了,而妈妈坐在黑乎乎的家里,一时不知所措的画面,会感受到这个世界对妈妈来说太过迅速太过复杂,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只能给自己打电话。
(受访者供图)
进而会看到并心疼妈妈的处境:父亲是个粗线条的人,不会那么细致地观照母亲的内心;哥哥和嫂子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忙,侄子们都还小。妈妈为他们而忙碌,他们却很少触到她的内心。
只有他这个小儿子,会听她在电话里抱怨,听她说自己的担心和忧虑,让她有个人可以诉说,会注意到家人几乎不会注意到的、妈妈细腻敏感的内心。所以当和妈妈电话完,当他感慨:“跟你说话,好开心啊”,妈妈在那头笑:“我跟你说话也开心。”
虽然他知道,“没有人比母亲更在乎我,我快乐她才快乐。可是我的快乐,她不懂。我的不快乐,她也无能为力”,但这并不能否认互通电话时母子的开心,不能否认情感的流动、无言的柔软,是妈妈和他这个小儿子共有的。
而这种无言的柔软,正是触动很多读者的地方。在如今这个快节奏高效率的时代,很多时候是:不理解妈妈就算了,甚至觉得烦。
她不懂这世界,这世界也把她甩在身后。即便我们是她为数不多能握住的手,但在琐碎的日常中,我们习惯了叫妈,却很少和母亲聊天,妈妈纾解烦闷的“絮絮叨叨”,我们是比较难听进去的,更不用说付出巨大的耐心和细腻的注视。
妈妈渐渐地变成一个熟悉的符号,我们心理上依恋妈妈,但身体一步步远离妈妈。妈妈是一个温柔的不移的码头,而我们要去远航。可能在某个搁浅的时候,会想起那个码头,想起应该早点,多打几通电话、多回几次消息、多走近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妈妈。
后记
和邓安庆老师面对面的对谈,和只看书时对他的想象有很大的不同。书中的文字是平淡见真的,而邓老师本人是直接爽快的,甚至坦率到,一度让我们面面相觑、内心os:这是能直接说的吗,就这么水灵灵地说出来了?
谈到工作,他说“我就是因学历差、好多次都找不到工作,我不想折腾、我想要稳定,但就是能力差才会频繁被辞退、被换工作”;
“我顾不上躺平,我当时就一心想着先生存下来”“上班很累很烦,是巨大的消耗”;
谈到写作,“写作当然是我的热爱,但一个务实的原因是写作能带来经济收入”;“写作当然有文学的原因,但写作变成一份可以养家、可以养活自己的事业的时候,它的意义就很切实”;
“我哪怕是辞去工作自由写作,也是事先会考虑清楚:未来我有几本书要出,可以确定的收入有多少,如果短时间没有收入我能撑多久……最坏的后果我都会想到。最终发现我能承受选择带来的风险,那我就去做。我是非常务实的一个人。”
谈到父母,“我观察记录下父母的日常,也可以拿来换稿费”,被问到:“妈妈对自己的婚姻是否满意,如果让妈妈重新选是否还会选择嫁给爸爸”等问题时,也会一时被问住哑口,直言:“我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后我要问问她”,让我们得以看见即便是和妈妈如此亲密的小儿子,也未曾深入了解妈妈的感受和处境;
就,一句句直接又真诚的大实话,听得你真的当场会哈哈哈哈。
但笑完之后,你咂摸咂摸,还是会品出一些东西。
做自由写作者看似自由的背后,是像农民种地一样勤恳地码字,哪怕是写不出来,也逼着自己坐在书桌前;是深思熟虑,因为知道只能靠自己,家庭没有办法给予支撑,也不会有其他人来为自己兜底。每走一步,都会反复地掂量。
记录父母日常换稿费,也正是这个理由,让妈妈可以放心花他给的钱,“因为妈妈你给我提供素材了呀”。
从他身上,你能看到在这个悬浮和变幻的时代:
一个漂泊者是如何往返故乡和异乡之间,在和父母的牵绊下,扎根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中,一边看月亮一边挣六便士中,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专注于自己的生活,镇定但仍在燃烧,平静却更加浩荡;
如何在不知道时代风云变幻的大手,下一刻会给你发什么牌时,把“我”,从一个名词活成一个动词。我,是我自己在塑造我,在命运这条巨流河里,自己这条小溪流,也在一直川流不息、奔腾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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