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先生教导我们,“书,无所不读,但要有两三部得力的。”他在辅仁的同事,历史学家柴德赓先生也说:“经史基本书,必当有三数种熟读,方能运用不穷。”不论经史,单就现代学人谈文论艺的著作而言,顾随的书正是我最得力的两三部之一,浸润其中几十年,写文章动不动就引。有朋友提醒说,你别把他老人家的毛都薅光了。所以现在我引得少了,但他的书还是摆在我书架上最近的位置,随手取阅。 但顾随写得少,说得多。这说的部分,都收在叶嘉莹和刘在昭当年记录的讲课笔记里。最近出版的《顾随中国古典诗文讲录》里,洋洋八册,说唐诗,说宋词,说《诗经》《论语》《文选》,我们读起来,就仿佛坐在顾先生的讲堂上,听他侃侃而谈。梁实秋曾说,听梁启超演讲和读他的讲稿之不同,犹如看戏和读剧本。顾随讲课,活龙活现,特别接地气,特别贴心,所以是出了名的叫座。据说当年在燕京大学任教的谢迪克(Harold Shadick)——《老残游记》的英译者,哈罗德·布鲁姆的老师——也曾去顾随的课上观摩学习。我们无缘亲聆謦欬,但现在拿到的是好剧本,效果也就“下真迹一等”,是非常难得的受用。这么好的老师,也难得有这么好的学生,叶嘉莹和刘在昭,她俩把当年老师上课的内容,记录得这么全,保存得这么久,真是奇迹。在致敬这位了不起的老师之前,我们先要向这两位了不起的学生致敬。1943年夏,顾随与辅仁大学国文系41级部分女生摄于北京南官坊口寓所房前,右二为叶嘉莹
顾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1897年生,四五岁时进入家塾,十岁进广平府中学堂,1915年通过了北大国文系的入学考试。据叶嘉莹说,校长阅卷发现他的中国文学水平卓异,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有人说是蔡元培,错,因为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是在1917年初。不管怎么说吧,顾随于是先到了北洋大学预科专攻英语,两年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1920年夏毕业,先是教中学,1926年起执教于平津许多高校,特别是在燕京大学和辅仁大学都各执教了十年左右。1949年后,他分在天津师范学院任教,直至1960年去世。 四十年的教学生涯,弟子无数。周汝昌评价其师:“一位正直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使劲儿踮脚戴帽,却也是真心话。1947年初,叶嘉莹在所撰的顾随先生五十寿启中,说: 先生存树人之志,任秉木之劳。卅年讲学,教布幽燕。众口弦歌,风传洙泗。极精微之义理,赅中外之文章。偶言禅偈,语妙通玄。时写新词,霞真散绮。
这一段话,把顾随主要的成就都点到了:长于教学,精于文学和禅学,同时又是诗人(他曾与同学冯至约定,一个写新诗,一个写旧诗词曲,各不相犯)。“极精微之义理,赅中外之文章”,概括得最好。“义理”与“文章”并举,而不及于“考据”,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学术风气之变,首在“考据”,被认为是科学精神的体现,也成为胡适引领学术风气的原因。而顾随年资稍浅,所治又是旧传统所谓“词章之学”,“考据”非所究心,故不预“五四”以来的学术主流——他只在元杂剧方面做过一点辑佚校勘工作。说他“极精微之义理”,那也是词章里所表现的“义理”。 “赅中外之文章”的“赅”,意思是兼括。顾随所讲的好像只是中国古典的诗词文赋,但他出身北大英文系,西洋语言与文学的修养很好,英、法、俄等国的文学都熟悉。他经常在课堂上恰到好处地拈出英语的表述来画龙点睛。正是因为兼通中外,就更能反思中国文章的好处,和别国文学不一样的好处,同时也深知缺点之所在。所以,若论顾随对中国文学与中国学术的独特贡献,首要的一点就是:他是处在中西文论传统的中间,吸收了两方面的优点,而成就了他援西入中、既精且博的诗学。 西方诗学重体系,重分析,如二十世纪的新批评学派,注重对文本条分缕析,一句诗能讲上半天,有时就会惹人生厌,觉得真啰唆,真没有必要。中国古典诗学呢,素重感悟与兴发,历代的诗话词话多为印象式批评,点到即止。你会欣赏他们的要言不烦,但是只给论点,不予论证,你的悟性要是跟不上,简直不知道说啥。总之,中国传统诗学的好处是精辟,缺点在空疏;西方诗学则以分析见长,而有繁琐之弊。这两种阐释模式,各自利病鲜明,合则双美。 所以,自从二十世纪初中西诗学相遇之后,说诗者受西方沾溉甚深,而本身的传统学养也非常深厚,遂融会贯通而成为一种极富活力的现代中国诗学。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学者中间,朱光潜、梁宗岱等西化程度较高,废名、俞平伯等传统色彩较浓。顾随是属于后一系列的,他与废名、俞平伯都出自周作人门下,但相比他俩,顾随不那么突出个人趣味,更显广大周正,我认为成就最高。他对诗的阐释,是西方分析思路加感悟兴发的中国固有谭诗方式有机融合的典范。 顾随当年的影响不大,因为著述偏少,最厚的论著如《东坡词说》和《稼轩词说》,加起来不到一百页。《揣龠录》长一点,也不到一百页。他说过,受禅佛影响的中国古代诗人,王、孟、韦、柳,产量都很少,因为佛教是万殊归于一本,以一当十。不受佛教影响的诗人,比如李、杜、韩、欧、辛,产量大,而且开合变化。顾随精通不立文字的禅宗,下笔自然矜持得很哪。 可他的言说是何等浓缩的精华!读他的书,让人想到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真是游刃有余,将复杂的解析工作做成一场表演式的手术。他讲课,讲诗词,就像他说的,杀人要从咽喉处动刀。比如,他说南宋词,一个字,“瘟”。他说《聊斋志异》,也是一个字,“贫”。一个字不够,他就一句话。他说李太白“好像只要人一捧就好”,他说辛稼轩“叼住人生不放”,他说“韩(愈)之文就是气冲而已,一杠子把人打死,使人心不服”,他说鲁迅的白话文“收拾得头紧脚紧,一笔一个花”。这些精悍无比的概括,深得禅宗话头的真髓。 但顾随不光有禅师智慧,而且有菩萨心肠。他做事细心,教学生耐得烦。他论诗衡文喜欢单刀直入,却不是单凭直觉,而是经过了对无数文本的分析与归纳。你读他的《稼轩词说》和《东坡词说》,就能领略到他那剥茧抽丝的本领。如《东坡词说》讲“时下凌霄百丈英”的一个“下”字如何好,就能讲满八百字。《稼轩词说》讲“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青天”,比老杜诗少用了一个“上”,真可谓“老婆心切”:
夫“一行白鹭”之用杜诗,其孰不知?但若以气象论,那一首七言四句,排万古而吞六合,须还他少陵老子始得。若说化板为活,者位山东老兵,虽不能谓为点铁成金,要是胸具炉锤,当仁不让。“一行白鹭青天”,删去“上”字,莫道是削足适履好。着一“上”字,多少着迹吃力。今删一“上”字,便觉万里青天,有此一行白鹭,不拄,不抵牾,浑然而灵,寂然而动,是一非一,是二非二。莫更寻行数墨,说他词中上句“高举”两字,便替却“上”字也。盖辛词中情致之高妙,无加于此词者。
平常人哪里体会到这一步?昔日的诗话词话,一般也不会给你这么铺张奢侈的讲解。所以,读顾随的书,看上去薄,读起来厚,只能慢慢品尝,如秦桧之所谓“作官如读书,速则易终而少味”。慢慢读来,也就发现,顾随讲诗说文,天花乱坠,好像照着文学史一路说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却不是没有系统,或者说,体系。这个体系,细无不举,大无不包。从最早收集在《顾随文集》的《驼庵诗话》中,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显然是叶嘉莹最初整理讲课笔记时提炼出来的,有“总论之部”,有“分论之部”。“总论之部”讲诗的成分有“觉”“情”“思”,讲中国诗可以分“气”“格”“韵”,讲中国文字的风致表现为“锤炼”与“氤氲”,这些都是体系性的认知。研究者想重建顾随诗学的整体框架,并不难。 他的诗学体系的核心,我认为,是文学即人学。如果强为之名,应该属于表现主义吧。顾随主张文学是人的生命的表现,他喜欢一切生活中的生动活泼的东西。在内容表现上,他注重“力”“气”“神”;而在文字表现上,他讲究“形”“音”“义”。这都是典型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但也每每与西方文论不谋而合。 下面我举一个综合的例子。杜甫《夔州歌十首》其九云: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顾随在课上讲,老杜这首诗有气象,写武侯的伟大,武侯祠的壮丽,都衬得住。接着,他先讲此诗的平仄,不同凡响处是用了“三平落脚”:“参天长”“炎天凉”,平平平,落得稳,有磐石之安,泰山之重,声音衬得住。然后,他从“音”说到“义”: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越多,越抓不住其气象。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须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干戈满地”客自愁,而于武侯祠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如烹调五味一般,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若香止于香,咸止于咸,便不好。喝香油,嚼盐粒,有什么意思?只是单独的咸、酸,绝不好吃。“干戈满地”“客愁”而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说到“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与西方新批评提倡的“包容的诗”(poetry of inclusion)正相契合,新批评也强调诗应该容纳和平衡许多对立的冲动,把不调和的品质与不相容的经验综合到一起,形成“张力”(tension)。老杜此诗便是有“张力”。近代上账式的描写,外国有左拉的自然主义,中国有巴金的社会小说,顾随都大为不满。他要的是手段的经济,以一二抵千百,则又是中国传统的遗貌取神的做法。以上算是形式主义批评,最后又转入道德主义批评。顾随说,人生在乱世,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呢?—— 一是消灭,二是脱离,三是忘记,四是担荷。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你看,从写什么到怎么写,从道德批评到形式分析,顾随真是多管齐下,从极大到极细。杜诗最难讲,而顾随讲杜诗讲得最好。杜诗讲好了,还有什么诗讲不好呢? 顾随讲诗词,我最佩服的一点是,他不仅能把优点讲到位,而且能够指出缺点有哪些,在哪里。也就是说,我们经常会听到这位老师在课堂上说三道四,大放厥词。在我看来,这才是他独一无二的地方。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第五幕有一句话:“没有谴责的自由,就没有谄谀的颂扬。”汉语世界普遍译成更有深意的“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我引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在同时指出、并且也指得出缺点的情况下加以赞美,那就落不到实处,无非开一张花体字签名的空头支票。 大作家的好作品,并非十全十美。顾随绝不迷信任何一人,不管是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他都不仅仅能够看出其人其文的优点,而且敢于,并且善于,点出毛病。从全体的创作,到一首诗,一个句子,甚至于一个字,他都能给你讲出为什么好,为什么糟。从来讲诗没有像他那样讲的,讲优点也讲缺点。优点讲足了,又回头讲那不得不讲的缺点。或者,缺点讲清楚了,再转过去讲那舍不得不讲的优点。他讲东坡词,讲稼轩词,真叫一意孤行,把一首词拆开,揉碎:这一句,弱了;那一句,凑的。然后,吹尽狂沙始到金——那才是足赤的纯金!在《东坡词说》里,他说: 赏观名家之作,一集之中,往往有几篇,一篇之中,往往有数语,简直一败涂地。数语在一篇,瑕不掩瑜,且自听之。几篇之在全集,何似删之为愈?如说前人有作,后人编集,不免求备,故有斯愚,则作者当时何如不作?作了又何必示人?这个便是中土文人颟顸处,不经意处。极而言之,不自爱惜处。
他批评苏轼的颟顸和不经意,如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坏就坏在“胜马”“谁怕”两句。首先声音不对,仿佛密语之际突然哈哈大笑,闹得很。其次,“怕”个啥子呢?没道理出来这个“怕”字呀。再说,“竹杖芒鞋轻”就好了,何必“胜马”?好比你念叨着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说明你心里还有肉,还有车。苏东坡这么写,表明心里还有马,谈不上“余独不觉”“何妨徐行”。还不是修行不到家吗? 所以,听顾随讲诗词文赋,最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再举几个例子。比如林逋咏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说,两句似有鬼气,不类其为人也。又如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说,这十四个字“真笨”“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而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多少自在。再如老杜的《江南逢李龟年》,从来都认为是杜甫七绝中最有韵味的,他却说,其实是滥调写成,废弛了力量,落入了窠臼。诸如此类颠覆性看法,真让人开眼、醒脑。我们从小读课本上的范文长大,只学会跟老师鼓掌,哪见过有老师拍砖?1941年辅仁大学国文系教授及研究生摄于恭王府花园,前坐为顾随(左)、余嘉锡 顾随说诗,眼高手辣,胆大心细,能见人所不能见,且敢说人所不敢说。比如他说,不好的作品,坏人心术,堕人志气。坏人心术,以意义言;堕人志气,以气象言—— 如《红楼梦》便是坏人心术。最糟的是“黛玉葬花”一节,最堕人志气,真酸。见花落而哭,于花何补?几时中国雅人们没有黛玉葬花的习气,便有几分希望了。
这不是故作高论或酷评,他是自洽的。在反对文学的“伤感”(sentimental)这一点上,中外同心。何况我们读顾随,也要有一点禅意,不能“死于句下”。他那么激动于周汝昌写成《红楼梦新证》,当然不会把《红楼梦》看成坏作品,他只是以《红楼梦》为“能品”而以《水浒传》为“神品”,相比之下,才说出“余不喜《红楼》”的话来。他每有褒贬,都能讲出一个道道儿来,但不是任何一个说法都要我们同意。他岂不知有些说法是剑走偏锋、棋行险着?张中行真是解人,他认为顾随说诗是“在为上智说法”: 其中也许有不少或很多偏见,但他有见,不是在浮面上滑,就能够启发读者深思。思的结果也许是觉得顾先生的所见并不都可取,甚至都不可取,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自己已经有了靠自力走上阳关大道的能力。
顾随说得好:“人说话不对不成,太对了也不成;太对了,便如同说吃饱了不饿。”的确,我们平常见多了四平八稳、一团和气的评论,净拣好话说,从不说错话,结果是废话一箩筐。哪像顾随,平视那些了不得的大作家,真能讲透他们的好处,而一旦出现了败笔,总难逃他的法眼。“曲有误,周郎顾”,顾随之谓也。 顾随的书,越读到后来,我越是发现,他在讲作诗,也在讲做人。人与诗,哲学与文学,在先生的课堂上是打通了的。他说,“余常拿人生讲文学”,“余之讲‘诗’,合天地而为诗,讲文亦如此。”所以,他就诗论诗之余,喜欢借题发挥,讲着讲着,就从诗讲到人了: 简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二句并不伟大,而是诗,此必心思细密之作,绝非浮躁之言。支撑国家和社会的青年,是中坚,是柱石,不可气浮心粗,要心思周密,而心胸要开阔。着眼高,故开阔;着手低,故周密。对生活不钻进去,细处不到;不跳出来,大处不到。
所以,我认为顾随的讲课,是德育、智育和美育的合一,是最好的人生教科书。尽管一辈子不出书斋和讲堂,他却有强烈的社会关怀,洞晓世道与人心。他精于佛学,但不取佛门的消极与虚无,而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张中行说他“待人永远是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加释家的‘发大慈悲心,度一切众生’”。他最服膺的是诗中杜甫、文中鲁迅,都是特别能吃重的人物。这看上去有点奇怪,身为周作人门下弟子,顾随三句话不离鲁迅。因为跟鲁迅一样,他是个勇猛精进的人。他喜欢曹操,喜欢辛弃疾,既能作诗,又能做事:稼轩是承认现实而又想办法干的人,同时还是诗人。一个英雄太承认铁的事实,太想要想办法,往往不能产生诗的美;一个诗人能有诗的美又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现出来。
顾随讲正心诚意、洁身修己,是个儒家,甚至道学。但如张中行所说,“他心道学而情不道学”,所以能说诗说得热烈,写诗写得缠绵。好诗的标准,在他,是有生的色彩、力的表现、动的姿态,且有隽永的情味和意趣,却非静静的道心、空空的禅意。他欣赏的禅宗人物,也是坚苦卓绝的赵州和尚,以其八十犹行脚,这才是积极的出家——顾随说:“西洋人出家是积极的,中国人出家是消极的。”“外国人打气,中国人泄气。”中国人以看得开、放得下为高,其实是泄气的表现。这是将“取舍”两端,单取了一个“舍”字,却舍了一个“取”字。 顾随要我们进取,要打气,不要泄气,尤其不要守着一亩三分地,“上床认得妻与子,下床认得一双鞋,一文钱尚且穿在肋骨上面”。所以顾随才痛贬胡适推崇的朱敦儒《樵歌》,认为其中显露的小我,畏缩而猥琐。他对蒋捷的《虞美人》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也是半肯半不肯。他说上半阕,多大,多结实。那少年的心气和那不思前想后的劲儿;那中年的挑担子,活动地面大,非奋斗不可。真是没一个字不好。可惜下半阕糟了,泄气了: 好仍然好,可惜落在中国传统里了。……一切不动情,不动心,解脱、放下,凡事要解放、要放下。其实人到老年是该解脱、放下,但生于现代,解脱也解脱不了,放也放不下,不想扛也得扛,不想干也得干。
今天的读者喝多了心灵鸡汤,听这样的老师的现身说法,是可以振衰起敝的。 顾随的哲学是积极向上,但最可贵的是,核心仍然是孔孟之仁与释迦之慈悲。他的《揣龠录》写到后来,颇不以禅宗的有大智、大勇而无情、无哀矜为然。说诗亦然。举一个例子。他不怎么喜欢黄庭坚,一个“二手诗人”(second-hand poet),玩儿文字,又没什么人情味、同情心。从“看人获稻午风凉”一句,可见此老之全无心肝。“获稻一事,头上日晒,脚下泥浸,何等辛苦?‘午风凉’三字,如何下得?可见他是看人,假使亲手获稻,还肯如此写如此说么?”西方有一句话顾随引过:“我们需要更脏的手,我们需要更干净的心。”如黄庭坚这句诗里的手固然不脏,可心却不够干净吧? 像这样从诗的文本自然生发出来的对人的德性的推尊,在顾随的诗文讲录中随处可见。听顾随讲课,既可识得前人文字的高妙,也能觑见作者人格的光辉。古人说,经师易遇,人师难逢。顾随先生是授业的经师,更是传道的人师。有这样的老师是有福的。十三行小字中央
独孤求败的罗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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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小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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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小字中央:朱彝尊的风怀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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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男,1963年生于安徽青阳。现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生导师,1983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1999年于香港中文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主要从事现代诗学研究,近期转向以比较诗学方法研究中国古典诗学。有专著《卞之琳诗艺研究》、《中西同步与位移——现代诗人丛论》,诗集《线装的心情》,编有《余光中选集》、《卞之琳文集》等。
2017年3月22日,中国作协《诗刊》社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颁奖会在四川省遂宁国际会展中心举行。经过诗词奖评审委员综合评审,江弱水获年度青年理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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