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今天要写的,是一个不太轻松的话题。但是我还是想把我这一时期的心理成长历程分享出来。我相信,我的经历和之前所处的心理困境,并不是一个偶然的个体现象。
2021 年,我32岁,生日过后没多久,就经历了一次断崖式的分手。
和以往的分手不同,这次,我开始进入了无止境的恐慌。
因为我已经32岁,再有3年,就是所谓公认的女性生育分水岭。记得分手后,我想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开始悲伤,而是给自己算了一笔账:如果我能立即找到下一个男朋友,谈恋爱相互了解稳定感情至少要一年半,谈婚论嫁到聊生孩子再半年到一年,如果35岁前要完成这些事,我的时间很紧张,容不得半点浪费。
从小受到的教育,各种考试,升学, 打造的社会氛围都是让人要尽力成功,惧怕失败的,从中考,高考,读博士,找工作。在婚育这件事情上,我自然也很惧怕失败。那种压力与焦虑,不低于当年博士论文答辩。
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我开始焦虑的进行各种相亲和约会。然而却是南辕北辙,感觉根本没有精力和心情去了解一个新的人,每次回来只会让自己的情绪更糟糕。又是疫情正严重的时候,各种隔离规则也让社交的机会大大减少,刚搬到这个新城市还没有一年,因为疫情的原因也没有机会认识新的朋友。工作和出差量却没有因为疫情而减少。那段日子是尤其黑暗的一个时期。
方法与材料
心理咨询
我决定给自己找一个心理咨询师聊聊。受到多年在理科领域的教育,让我对所有事情都想找出个科学上的真相。我把自己作为一个客体,一个研究的对象,想听听科学的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焦虑,为什么会痛苦。如果是自己真的在人际交往方面有需要改进的地方,那怎么做可以改变。
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很有幸找到了一个美国专攻人际关系的心理学专家。和他的数十次谈话,让我对自己,对各种人际关系和社会现象都有了更深度的了解。好的心理咨询师,其实并不是会告诉你正确的答案,帮你做决定,而是通过一次次的提问,引导你去正确的认识问题,帮助你自己找到答案。
我们中国人的古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心理学的角度看, 每一段亲密关系的结束,都会在心理上形成或大或小的创伤。 心理咨询师几次都提到,每一段亲密关系的发展,都是你形成对他人一个Attachment (附着,依恋)的一个过程。这个Attachment,它本身不是有逻辑或者理性的,即使是当初你选择了一个很糟糕,脾气很暴躁的伴侣,时间久了也会有这个心理上的附着现象。而亲密关系的结束,就是结束这个心理附着的过程,叫做Detachment。它发生的越突然,心理上的冲击和痛苦就越大,就好比砍断了你的一条胳膊的疼痛,心理上的疼痛也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此时不是因为有心理上的疼痛,就证明你做的离开的决定是错误的,或者你之前的伴侣就是一个好的伴侣。这只是因为Detachment,结束心理附着本身就是一个会有疼痛的过程。
如果进行了足够的理性分析,离开是一个正确的决定,那么要做的,就是如何加速这个Detachment的过程。
记得当时心理咨询师问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温水煮青蛙的故事,我们现在有三盆在炉子上的温水,每盆里面都有三只青蛙,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危险处境,请问最终有几只青蛙能活下来?”
我回答:“都会死掉的吧。“
咨询师又问: “如果这三只青蛙中有一只突然清醒了, 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又会有几只活下来?“
我说,这一只会活下来。
咨询师说:“不对,三只青蛙还是都死了。那只青蛙虽然发现了处境的危险,但是它没有做出努力去跳出那盆炉子上的水,所以最终也被煮死了。“
我沉默了几分钟。
咨询师说:”你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并且已经做出离开的那个最艰难的决定,现在要做的,就是再用点力,彻底跳出来。人是很难改变其他人的,你只能去加速自己Detachment,脱离对这个人附着。”
又一次,聊到了女性生物时钟的问题。
我问咨询师:“美国文化里也会有这个概念吗,最好35 岁之前生孩子?”
咨询师说:“西方文化里也会有,虽然没有像中国文化里那么极端,生物钟这个东西是事实和文化包装共同作用的一个结果。”
咨询师又接着问我了一个我当时看来不可理喻的问题:“如果你真的感受到生物时钟的压力,真的想要一个宝宝,那为什么不自己生个宝宝呢?为什么必须先结婚呢?”
我目瞪口呆了五秒钟。 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长大的,我当时的观念,结婚和生子这两个步骤,包括顺序,又怎么能随便减少或者颠倒呢?!咨询师怎么会问这么不可理喻的问题!然后他又重复了一下问题: “Do you want a baby?”
也是结束了这次咨询后,我自己回想的过程,才明白了咨询师问我这个问题的意图:生育养育这件事情,和世间其他事情一样,应该是一个人很清醒的有意识的去做的一个决定。而不是被各种社会舆论或者习俗推动和压迫下不加思考要去做的一个事情。即使要去不假思索的做这件事情,也要想想自己能不能承担可能发生的最坏的后果。
经过了这一番思考后,我自己问自己了相同的问题: “Do you want a baby? ” 至今我都还没有一个答案。
冻卵风波
冻卵这件事,也是由心理咨询而起。 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很多次我们都聊到了女性生物时钟这个话题。咨询师的意见是:“如果你认为科学告诉你,存在女性生物时钟这个东西,那么科学也很明确的告诉你,你可以去冻卵呀。”
虽然之前在媒体上看到过女明星冻卵的新闻,但这时,才是我第一次考虑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要去做这件事情。
又是理工科博士的做事风格,做什么事之前都要进行一番调查研究。
欧洲冻卵的费用,比美国要少太多。欧洲冻卵生意的中心是在捷克的布拉格,我当时也咨询了布拉格的医院,它们这个商业模式运作的已经非常成熟了。从外国客人的机票,住宿,到取卵,冷冻,以及受精卵移植,都是一条龙的服务。价格比德国更要便宜很多。
最后找了法兰克福最权威的一家冻卵机构进行咨询,因为不用长途奔波。给我进行咨询的,是德国某大学生殖医学的教授。他耐心的拿出一个上课用的PPT,给我讲了冻卵是怎么运行的一个原理。在德国冻卵,每一轮取卵费用大概5000欧元左右,最好是取到20颗能够保证一个比较高的成功率。如果身体状况好,一次能取20颗的话是幸运,不行的话要进行第二次取卵,算下来大概一万欧左右。再加上每年的冷冻费用300多欧。
随后我很快就决定要做这件事情,请冻卵机构给我发了合同,进行了身体检查。并约好了日期。
但是从我约好取卵的日期开始,想到这件事,就会开始感觉到痛苦。为什么呢?我想起了心理咨询师告诉我的一句话,疼痛是人体的一种保护机制,就像你如果把手放进火焰里,感觉疼痛会立即缩回来一样,如果你有心理上的痛苦,也应该要想想,这种疼痛是在提醒你什么。
我想了下,这件事让我感觉痛苦,主要是因为它本身对身体的折磨。取卵前的两周,你会从医院得到激素注射剂,每天晚上要自己在肚皮上打进去。因为注射大量激素,对人体的各种平衡是一个很大冲击,所以很有可能会出现水肿,发胖,或者抑郁的情况。当时的工作,又要频繁出差,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出差,晚上在酒店拿着注射器往肚皮上打激素的情形,我想这种痛苦,大概是哺乳动物的本能在保护我。
一万多欧的费用,可以付得起,但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对身体健康情况担心的同时,又在心底生出了一种不公平感,为什么这一切,都需要女性来买单?
我开始重新审视冻卵这个产业。大量搜集科学文献,而不是冻卵机构的市场营销材料。
读了很多相关论文之后,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冻卵这件事情,更像是买彩票,而不是买保险。因为它的成功率不高,目前也没有足够的数据去支持这么一个概率计算。而市场营销手段多样的冻卵产业,更是利用了女性的这一生理焦虑去盈利的一个产业。
于是在约好的取卵日期到来之前,我坚定的取消了它。告诉自己 Let it be。我一直在努力的工作生活学习,踏踏实实的走每一步,心安理得。没必要去被一些观念和市场营销折磨,自己轻视自己,自己对自己进行折磨。
生育制度
那为什么会有结婚这件事情呢?为什么又要结婚呢?我也来研究一下这个看似不可理喻的问题。
为了深度理解婚姻制度的来龙去脉,读了社会学家费孝通《生育制度》一书。这本书是他在1946年出版的。而书中的许多观点的超前性和大胆的预判非常令人赞叹,难以置信他在1946年的时候,就能写出这么深刻有前瞻性的作品。费孝通是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学生,书中引用了很多马林诺夫斯基的观点。
婚姻制度从本身来讲是一种生育制度。制度是人为的,是为了适应某一阶段社会发展的需要所制定出来的。
那婚姻制度又是为了适应什么社会发展需要被创造制定的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回到人类的生物学属性上。
动物界自然是没有婚姻制度的。绝大多数的动物也只是认得自己的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是谁。因为生育养育在动物界基本是靠母体来完成的。人类处于进化链的顶端,和其他生物不同的一点是,人类幼崽成长成熟学会基本生存技能所需的时间特别长。不像小猫小狗,两三个月就可以学会基本谋生的技巧。大部分社会公认的人类成年的年龄是18岁。所以人类幼崽的抚育过程是一个极其漫长又复杂的过程,单单依靠母体是非常困难的。生了孩子不认账,也是时有可能发生,而且对社会发展不利的事情。为了保证人类幼崽都能得到更好的抚育过程,社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的劳动力输入,婚姻制度就这么诞生了。
婚姻制度就是为了保证社会新陈代谢顺利进行,把一男一女组成抚育的团体,共同负担抚育孩子的责任的一种制度。从根本性上来说,婚姻制度是为了孩子的抚育。
然而如果在任何一个社会里,婚姻这件事情就这么冷冰冰的被讲述: 社会的发展需要源源不断的劳动力,所以生育这件事必须发生,为了保证新劳动力能顺利长大,并且习得生存工作所需的技能,必须由一男一女组成一个小团体来做抚育这件事情,所以你们要结婚。
这样听起来必然是很枯燥,没有什么说服力,对个体来说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的吧?而且生育抚育是一件损己利人的事情,为了下一代的抚育,必须要牺牲个体很大的利益。为了让这件事情变得有吸引力,甚至是让每个人向往的一件事情,那就必须有文化的外衣来加持。
所以各个文化里,相关都有来包装婚姻这个制度的文化元素。比如我们中国文化里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结了婚方才算成家立业;包括社会上对超过30岁的剩男剩女的催婚压迫。西方文化也有,穿上洁白的婚纱,遇到白马王子,童话里的结局都是,从此公主与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把结婚描绘成童话一般的事件令人向往。 仿佛结婚就是人生的另一次高考,前二三十年的全力以赴,考完之后,人生从此便一片坦途。可是经历过当年高考的我们都知道,高考过后,人生还是会有一道道坎,很多比考试可难多了。文化元素的加持,很多也是利用了人性里的贪婪与惰性的特征来设计,比如告诉女孩子,找个好对象,你就不用自己奋斗了,从此过上富太太的生活。这听上去当然很有吸引力。
可是童话里没有写完,没有告诉你的是,王子和公主结婚后,也会有各种鸡毛蒜皮,婆媳关系的困扰,生育抚育的不易,甚至感情破裂的危险。当然这些是社会现实,是人性,而不是童话所要考虑的范围了。
制度是人创造的,是根据一定时期的社会情况创造的。社会在发展,旧的制度已经减少或者失去了达到他的目的的作用时,新的制度却还没有被制定出来,人就可能会陷入困苦而不知道怎么去改良制度,这个时候就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社会的病态。越来越多的人晚婚,不婚,陷入被催婚的痛苦,离婚率的上升,以及现在保障非婚生子女的权益,单身生育例子的逐渐增多。这些也许都是婚姻制度不再完全适应社会情况的一些征兆,未来也肯定会有更多样的抚育形式的出现,社会对其他形式的包容度也必定会更高。
亲密关系
与婚姻制度的人为性不相同。每个人都需要亲密关系,这是人作为生物的基本需求。
亲密关系的维持,不是每个人生而就有的技能,它是一门学问。像世间其他事情一样,有的人可能会更擅长些,有的人则需付出更多的努力。像那句歌词唱的,相爱简单,相处太难。
电视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有个场景,很打动我。剧中的画家穷困潦倒,孤身一人,每天到酒吧喝个烂醉,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他带麦瑟尔夫人到他最得意的作品面前,伤感又骄傲的说:“如果下辈子,我过另外一种生活,有个家庭,我会把这幅画挂到我家的客厅里。但这辈子不可能了,这辈子我的所有,我都用在了这幅作品上。”
做一件事情,做好一件事情,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亲密关系和幸福家庭的维持,也是如此。画家选择了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创作上,所以他此生孤身一人。
读了罗兰.米勒关于亲密关系教科书般的著作《亲密关系》。书中是科学的剖析了亲密关系的各种元素各个方面。这是抛开亲密关系外面各种文化赋予的光鲜华丽闪亮的涂层,比较理性的一个分析。非常推荐的一本书。读完整体的印象,让我想起了叔本华的刺猬困境说:人就像是寒冬里的刺猬,离的太近会痛,太远了又会冷。大概也是对所有人际关系的一个很好总结。
结果与讨论
我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很优秀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般来讲,女孩子受到这方面的困扰要更多一些。来到法兰克福之后,碰到了很多真的是非常优秀独立让人欣赏的女孩子:工作好,经济状况稳定,自己买房买车,外表又出众。但是大家都会无一例外的受到婚育问题,以及社会催婚压力的困扰,所以我想把这些自己的心路历程和读书感悟分享出来。
不管结婚或者不结婚,生育或者不生育,正处于一段亲密关系或者还在寻找。生活总是会有点小坎坷的,这里或那里的失败也是难以避免的,高考的成败,恋爱的成败,婚姻的成败,不过是生活本来属性在不同地方的体现罢了。最后,分享几句JK罗琳在哈弗大学毕业典礼上关于失败这个话题的一段演讲,让我触动很深。
“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自己决定什么算作失败,但如果你愿意,世界是相当渴望给你一套标准的。所以我想很公平的讲,从任何传统的标准看,在我毕业仅仅七年后的日子里,我的失败达到了史诗般空前的规模:短命的婚姻闪电般地破裂,我又失业成了一个艰难的单身母亲。除了流浪汉,我是当代英国最穷的人之一,真的一无所有。当年父母和我自己对未来的担忧,现在都变成了现实。按照惯常的标准来看,我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失败的人。”
“你们可能永远没有达到我经历的那种失败程度,但有些失败,在生活中是不可避免的。生活不可能没有一点失败,除非你生活的万般小心,而那也意味着你没有真正在生活了。无论怎样,有些失败还是注定地要发生。”
“如果给我一部时间机器,我会告诉21岁的自己,人的幸福在于知道生活不是一份漂亮的成绩单,你的资历、简历,都不是你的生活,虽然你会碰到很多与我同龄或更老一点的人今天依然还在混淆两者。生活是艰辛的,复杂的,超出任何人的控制能力,而谦恭地了解这一点,将使你历经沧桑后能够更好的生存。”
“明天,我希望即使你们不记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你们还能记得哲学家塞内加的一句至理名言。我当年没有顺着事业的阶梯向上攀爬,转而与他在古典文学的殿堂相遇,他的古老智慧给了我人生的启迪:生活就像故事一样:不在乎长短,而在于质量,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祝愿你们都有美好的生活。”
I wish you all very good li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