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思勉精神 共筑卓越之路
校友系列访谈
曾一璇
理想的教育是尊重每个人对生命的独特探寻
编者按
值吕思勉先生诞辰140周年之际,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跨越了十六个年头。自2009年招收研究生以来,学院坚持跨学科、精英化、国际化、个性化培养,一批毕业研究生已成为国内外高校的优秀学者、企事业单位的业务骨干等,在各自岗位上发挥了中坚作用,已然成为思勉高研院的靓丽名片。
为了进一步继承和弘扬吕思勉先生的风范与精神,凝心聚力推动高研院实现更好发展,思勉高研院发起“践行思勉精神共筑卓越之路”校友系列访谈活动。现刊发系列访谈第十篇:理想的教育是尊重每个人对生命的独特探寻——曾一璇校友访谈。
/曾一璇/
曾一璇,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2010级博士研究生,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领域为政治思想史,目前主要关注英国现代国家观念史;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英国进步主义思想》《社会正义纲要》《社会进化与政治学说》三本译著;在《学术月刊》、《浙江学刊》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若干;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一项;协助单位举办“政治思想史青年论坛”和“政治思想史卓越讲坛”等学术活动。
(一)您本科时读的是汉语言文学,后来转入政治思想史,跨度不小。能否分享一下促使您做出这一选择的相关经历,以及您当时的心路历程?
其实我高中时读的是理科,后来考入华东师范大学生物学系。大一入学不久后,我在化学实验室里遭遇了一次生命意义危机,便开始思考类似于存在主义所关切的问题。在中学阶段,我确实在理科方面表现得较有天赋,但很不凑巧的是,这份天赋并不通往我生命意义的归处。这是我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需要独自一人面对的最重要之事。
几个月后,在生物学系时任辅导员高红亮老师与中文系时任副系主任谭帆老师的帮助下,我转入中文系学习。在中文系的第二学年,我从普通班被遴选至文科基地班。我曾经希望通过严肃的文学写作切入我所关切的社会现实问题,于是选择到《上海文学》杂志社进行本科毕业实习,时任副主编金宇澄老师也给我提供过许多帮助。但我隐约感到,修辞很少抵达真理,情感时常抑制理性。于是,我便在直觉中离开了这条道路。
我随后的转向深受刘擎老师的影响。大约在大二或大三时,我选修了刘擎老师的一门校级公选课,名称是《二十世纪西方思想文化思潮》——这门课也是他目前极度畅销的得到课程与通识书的最早版本。存在主义是这门课重点讲解的思潮之一,因此它向我打开了通往政治思想史的大门。虽然按照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和理解能力,许多授课内容我未能及时消化,但我隐隐觉得这才是跟我的精神世界相契合的求学方向。
(二)您在研究生阶段主攻政治思想史,在研习古今政治学说的同时,也保持着对现实的政治社会问题的关切。我注意到,您的硕论和博论分别以平等问题和国家观念为议题,请问这背后有怎样的考虑?
我最初是通过存在主义的关切从科学领域转入人文领域,但也逐渐意识到这些关切背后涉及整体性的政治社会问题。这就需要将我的个体关切与具体的学术议题相结合,换句话说,要在人类知识谱系中为个体关切找到一个适当的落脚点。
我硕士期间的学术关怀落在平等问题上,这也是源自我的独特生命体验。我出生于宗族意识异常强烈的闽南地区,层出不穷的不平等给我的早期生命历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的硕论做的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平权运动,关切点在于运气均等及相关议题。
博士期间,我的学术兴趣逐渐转向国家观念史。我目前处理的主要议题是英国现代国家观念的变迁史,即英国在经历了工业革命及其造成的一系列危机之后从有限政府走向福利国家的思想历程。在这跨越一百多年的历史时段内,英国的政治思想家们围绕着与“人民的境况”相关的议题展开激烈争论,其间碰撞出的许多思想火花对于当下的政治社会问题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三)您在本硕之间做出了跨专业的选择,而“政治思想史”涉及政治学、哲学、历史学等领域,本身也是一个跨学科色彩浓厚的方向。可否谈谈您在这方面的体悟?
政治思想史确实是典型的跨学科研究领域,以至于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落在不同院系,而且长期处于尴尬的边缘位置。但我一直是兴趣驱动型选手,对自身生命的核心关切驱动着我去寻找真正契合的研究领域。
政治思想史的独特之处在于,可以呈现政治观念、思潮或意识形态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各种表现形态,而这些不同思想形态都曾是人类政治社会的可能选项。从更深层次来看,我们总要对照历史才能评估:政治社会在何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现代的或者可以说是进步的。
另外,虽然政治思想史的整片天空实难把握,但这片天空里什么样奇奇怪怪的脑回路都有,能给我提供的乐趣特别多。有时读到妙趣横生、一击即中的思想片段,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关于“跨学科”,我认为其前提是先形成以某一学科为核心的基本面,也就是要先掌握某一学科内的基本知识和技能。在此基础上,再围绕自己的问题意识,配合跨学科的视野,构筑起自己独特的知识体系和研究路径。
(四) 纵观您的求学时光,华东师大始终是您的最终选择。在博士阶段,您加入了思勉高研院,可以谈谈您为什么选择在思勉度过自己的博士时光吗?您觉得思勉的培养模式、教育理念和学术氛围有何特别之处,对您的学术进路有什么影响吗?
华东师范大学是一所人文底蕴深厚、包容性很强的学校,因此能够汇聚如此之多的人文社科领域的杰出学者。我对导师和我的精神契合度的要求特别高,所以本科毕业后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硕士,在刘擎老师的指导下开启了政治思想史的学习之旅。后来刘擎老师转到思勉高研院带博士,我自然就加入了思勉高研院。
思勉高研院最值得我骄傲的地方,是坚持国际化的办学模式。事实上,思勉高研院对我来说,是一个通往多元世界的窗口。我一直有一个信念:人在年轻时就应该出去看世界,观察不同的文化风俗,体悟不同的思维方式,拥有更多的人生选项。于是,我博一上学期就早早完成大部分校内课程,博一下学期到台湾东吴大学做交换研究生,博二通过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联合培养项目到牛津大学政治学与国际关系系做访问博士生。
这种国际化的办学模式,对于任何学科领域的研习者来说都至关重要。对于我个人的学术进路而言,与国际学界的接轨是一个拓宽学术视野、更新思维模式的过程。理解政治世界从来都不只有一种方式,尝试不同的政治思考路径往往可以获益更多。当然这从来不意味着对任何学术权威的盲从,应该坚持的恰恰是毫不妥协的质疑精神和批判思维。
(五) 看来这两次访学是您十分珍贵的经历。可否讲讲您留学期间的经历与收获?另外,您觉得留学的主要意义何在?对于思勉有留学意向的后辈,您有什么建议吗?
我先讲讲自己在牛津的经历。非常幸运的是,在我抵达牛津时,我的外方导师Michael Freeden教授正好荣休,因此有足够时间指导我的学业。我们定期每两周面谈一次,每次我都会向他汇报这两周的阅读和思考进展。两个月后,我完全抛弃了原初的研究计划,彻底重建了自己博士论文的整体框架。他对此甚感欣慰,源源不断地为我的新研究计划提供极具启发性的建议。有次,我为自己从他那里借用了太多想法而感到抱歉,他双手一摊哈哈大笑地说:“No worries, ideas are free!”
此外,Michael Freeden教授还有一点是我欣赏备至的,即对既有学术权威的毫不畏惧的挑战。他在饭桌上常讲的一个笑话是:他职业生涯早期关于政治意识形态的思考,常被同行嘲笑为rubbish。但是,他后来独自一人开创了形态学路径的政治意识形态思考方式。他对学术权威的毫不畏惧、对学术原创的执着追求,对于我此后的学术之路而言,始终是一股重要的感召力。
至于留学的意义,前面我已经提到了两点。一是我始终认为,人在年轻时就应该出去看世界,观察不同的文化风俗,体悟不同的思维方式,拥有更多的人生选项。二是对有志于学术的年轻人来说,与国际学界的接轨可以拓宽学术视野、更新思维模式。建议有条件的同学尽量申请一些长期项目,充分利用在海外的时间,体验全新的学术环境和多样的文化氛围。熟练掌握外语也很重要,这有助于日后与国际学界长期保持联络。
(六)在思勉高研院,您还有哪些难忘的人与事呢?能不能具体展开讲讲?
思勉温暖的氛围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个最难忘的场景是,当时一大批学生都在申请出国读博或访问,大家抱团去考留学英语,琢磨如何写研究计划,还相互交流如何套词国外学者。在熬过了那些灰头土脸、绞尽脑汁的日子之后,大家都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不少学生拿到了名校的offer,开启了全新的人生旅程。
对我个体生命而言最难以割舍的,依旧是与刘擎老师的相遇。刘擎老师比我年长二十岁,他的人生阅历和学术积淀比我高出不知几个维度。从历史系到思勉高研院,他一直以高水准主办学术会议、学术讲座以及《知识分子论丛》等学术刊物。我从踏入人文领域之初就领略过这样的卓越,从此便难以忘怀。
除了对我的学业指导之外,刘擎老师还承接了我生命中许多沉重的部分,伴我渡过了生命的急剧震荡期,多少次为渴望向前奔跑的我清除路障,多少次对不够坚信笃定的我说“I have faith in you”。若不是因为这份相遇,我的人生无论更好还是更坏,都必定大有不同。
(七)博士毕业后,您继续走上学术道路,请问您是如何做出这一选择的?一路上是否有遇到挫折与挑战?
博士毕业之后选择继续走学术道路,对我而言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学术始终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处。当然,这一路遭遇不少挫折:学术职位的高度竞争性,工作与生活该如何平衡,学术兴趣与工作任务该如何协调,等等。
在与社会环境的磨合过程中,我也走过不少弯路,白耗了许多精力。但非常幸运的是,在那些困顿的日子里,我慢慢结识了一些学术同路人。他们坚守学术品质、风趣睿智淡定,时常慷慨无私地向我伸出援手。因此,我自己也逐步意识到,寻找或建立一个学风扎实、友爱互助的青年学术共同体有多重要。
(八) 回顾迄今为止的学习与研究生涯,您有什么人生经验想要告诉思勉的学子们吗?对于志在学术的后辈,您有什么特别的建议吗?
回顾往昔十余年,华东师范大学为我这样不太合乎常规的学生留下了足够宽容的空间,也给与了我足够力度的支持。此间我逐渐体悟到,理想的教育不应该是对个性的规训或钳制,而应该是尊重每个人对生命的独特探寻。这便是母校华东师范大学以及思勉高研院留给我的最珍贵财富。
不过,对自我的求索之路必定荆棘密布。根据我个人有限的生命体验,三个建议或许对志在学术的思勉学子有所助益。一是如果想独立求索自我、追寻学术之路的话,预先攒足披荆斩棘的勇气再出发,因为这注定是一条不合常规的道路。二是要对自己原定的学术目标毫不妥协,因为点点滴滴的妥协加总起来就会导致大幅偏离原定目标,事后纠错反将付出更大的代价。三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术共同体,在遭遇挫折时可以从中汲取可靠的支持力量。
采访撰稿:宋玉蓉&李怿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