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站在冰岛老寨古茶树下的遐想

文化   2024-10-11 20:01   北京  

我以前主要是喝普洱茶。当然,小时候喝的土茶不算,那多半是自己在屋前屋后,或者偶遇于某个山坳,顺手采摘回来,用铁锅炒了,有时火候没把握好,烧焦了,也不舍得扔掉,塞在热水瓶里泡半天一天,照样用来泡饭吃。夏收夏种时,干完农活回来,一碗茶泡饭下去,马上回神了。虽说农村山高林密,但太阳的毒辣,至今思之发怵,总不能让稻子烂在地里吧,午饭后,哪怕阳光明晃晃的,像眼前闪着刀子,也得出门干活,几个小时下来,汗出得太多了,得多喝水,白水又嫌它没味,几片叶子让水变成了茶,就喝得下去了。有一年回家,偶然又在堂哥家喝到了这种农家炒的茶,制作当然精致多了,味还是那个味,很香,记忆好像瞬间活过来了。我想在村里买一点,还买不到呢,村民生活好了后,懒得上山采,即便采了,也是留着自己喝。后来到西南一带,昆明、大理等地,很多地方都有烤茶,把茶叶放陶罐里,下面用炭火烤着,焦味出来之后,注入开水,茶香一下就扑面而来。这种烤着喝的茶,多半是不讲究的,很多用的其实也是土茶。
老家的土茶,很多是野生的,叶子粗,纹理清晰,有些叶子能长得像小孩的巴掌大。我选了一叶最大的,让它自然风干,卷边后很有立体感,装上框,现在还挂在我书房里。
上大学后,反而喝茶少了。1998年到广州后,开始喝茶。缘起是父亲来广州看我,带了一袋用牛皮纸包的茶,他说起码放了十几年了,一个武夷山朋友送的,其实就是高火的岩茶,父亲把他放在墙角的粮仓里,那时的粮仓还放稻谷,牛皮纸包好的茶叶半埋在稻谷里,每年换稻谷时,都顺手留着,十几年了找出来一喝,父亲惊为神品,就带来给我了。果然醇滑,茶香也还在,大概沁入了稻谷香,又别有风味。后来一个茶人告诉我,主要是粮仓干燥,没有受潮,陈化得好。
从此,爱上了喝茶。


喝得最多的是普洱茶。广东是普洱茶消费大省,喝掉的,收藏的,加起来了占了普洱茶市场的半壁江山。那时的市场兵荒马乱,迷信老茶,讲年份,不太注重茶底,更没有什么大树茶概念,身边不少人见老茶就收,当然很多是假年份的,有些低劣的台地茶,就是真放了一二十年,也是难以入口的。茶和酒,都是这个道理。底子不好,放再久也是次品。地瓜酒,存放了三十年,也还是地瓜味;当年度的新茅台,也是茅台。1998年,喝普洱茶的人少,茶便宜,朋友送茶,都是一件件送,大的一件有八十四饼,少的也有四十二饼,拿一提七饼送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和朋友说,家里藏了多少老的普洱茶,他们不信,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普洱茶历史,不知当时我们这些喜欢普洱茶的人,送茶、买茶都是按件的。记得一个云南作家,曾指着家里的一堆普洱茶对我说,你搬走,这些我们云南人不喝的,是你们广东人炒起来的。他那时主要喝滇红。我当然搬走。这批茶,过去二十多年了,我都还能找出不少。况且,普洱茶耐泡,除了送朋友,自己的消耗量并不大,大量的茶就存了下来。
开始喝茶时,我把书架上各种茶搬下来,喝来喝去,还是觉得普洱好,不同的山头,不同的年份,味道有变化。年年都在变,就年年都觉得新鲜。当时觉得最好喝的一款是1992的易武正山的茶,勐海茶厂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著名的“绿大树”,以致有一天聊到自己的喝茶史,朱零、朱霄华、徐亚和诸茶友都撇撇嘴说,你的起点太高了。勐海茶厂的“绿大树”有不同系列,包括高山系、野生系、大叶系和大益系几种,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喝的是高山系,外包装纸上印了“高山普洱茶”和“特级品”字样,中间是一棵绿大树标志,下方印的是“云南省勐海茶厂出品”,繁体字。棉纸比较薄,透过棉纸,能看到里面的内飞,内飞和别的茶不同,上面盖有“1992年8月”的日期章,偏小,还有茶厂电话等信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国营勐海茶厂不多的老料翻压茶。时任勐海茶厂厂长曾回忆,当时西北、东北一些茶商买了一批勐海茶厂的晒青毛茶,茶款一直没有交付,最后只好把茶叶退回厂里,厂里发现这批返厂的晒青毛茶属大树茶料,品质极好,又是存放在西北、东北等干燥地区,仓储状况好,就对这批茶进行了再加工。原料是1992年的,2000年重新压制,量应该是不多。当年雷平阳曾写过最早的普洱茶书《普洱茶记》,茶多半是那位勐海茶厂厂长送的,雷平阳又转送给我。我一共有四饼,喝完两饼之后,知道了这茶是珍品,就存着,前段又拆了一饼,细看了一下,发现茶饼压得比较紧实,经过三十年的转化,茶饼的边上松了,条索却是饱满壮硕,褐红油润。喝起来有樟烟香,这是最特别的一点,我当年喜欢喝,多半也是因为这樟烟香让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的土茶,烤过的茶叶,放久了,尤其搁在柴火灶的顶上放的,也有一种类似的烟熏味。不是刻意为之,却让茶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下,变化出了不同的味道。
后来,普洱茶界风起云涌,门派林立,经常为了一款茶孰优孰劣而争得脸红耳赤的时候,我也经历不少;争到最后,他们的目光都转向我,我喝普洱茶的资历深,他们希望我来下个定论。这时候,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茶叶么,年年都会长的树叶而已。茶当然有好坏,但我的看法是,不能把茶玄学化,更不能当作金融产品来谈论。茶之本意,就是饮品,说得天花乱坠,买不起、喝不得了,就不是茶了。什么茶道、茶德,茶可雅志,茶养生气,茶散郁气,什么茶以客少为贵,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等等,一堆好词,都离不开那片叶子,而且是年年都会长的叶子,既不是不可再生资源,也不是稀少而不可复制的艺术品,大可平情应物。失了平常心,哪里还有什么茶道?“茶”者,人在草木中,《茶经》说它是“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高度不同,生长环境不同,品质、味道有差异,再正常不过了。《茶经》还说,“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从采摘到制作,从器具到用水,从烤煮到品饮,所谓天生万物,各有讲究,也各有妙处,中国人对物质的深入洞察,“茶”之一字,至矣尽矣。
说到底,茶还是要合自己的口味,好不好,喜欢不喜欢,都是喝出来的。很多人是跟风的,喝的不是茶,喝的是品牌和价格,哪怕记了一堆知识,口感尽失,也是一种异化。有一段,权贵阶层流行喝“大白菜”“八八青”,广东的市面上,出现了巨量的假茶,全是“大白菜”“八八青”的老包装,我身边喝的人也不少,多半时候,我什么也不说,不去扫人家的兴,因我知道很多人并不在乎茶如何,在乎的是茶是什么。我喝过好些次“八八青”,有内飞版和无内飞版的都喝过,经过三十多年的陈化,梅子香浓郁,作为干仓普洱茶的鼻祖之一,它所诠释的老茶原味确实独一无二。但我后来喝多了古树茶之后,对这种配方茶的兴趣也小了。
茶喝多了,口味会变,但怎么变,养成的都只会是个人的口味。


我想起一个典故,是《山家清供》里记的。《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是南宋时的福建晋江人,他对园林、饮食都有研究,记了不少食品的制作,也有“新丰酒法”和“茶供”两节,富生活情趣,广收博采。书中写道,有一次,宋太宗问进士苏易简:“食品称珍,何者为最?”苏易简说:“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并强调他认为“齑汁”最为美味。“齑汁”大概是指腌制咸菜时出来的卤水。太宗问,何以“齑汁为美”?苏易简就举了一个例子,大意是,有一个特别冷的晚上,他饮酒大醉,盖着很重的被子睡了,半夜醒过来,口干舌燥,于是起床到庭院里,借着月光看到残雪覆盖着的一个瓮里有腌菜汁(齑汁),于是,连家童都来不及叫了,捧起雪,洗了个手,一口气喝了好几大杯齑汁下去。那一刻,他觉得就算天上的仙厨做好凤凰肉端来,恐怕也比不上这个腌菜汁(“臣此时自谓上界仙厨,鸾脯凤脂,殆恐不及”)。其实这故事不仅《山家清供》里有,《玉壶清话》《馔史》等书也引用过,重点是“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喝茶也是如此,讲个“适口”。汪曾祺在《寻常茶话》一文里也曾写道:“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不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说滇红比祁红、英红好,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差,这肯定是偏见,没几个人会同意,但汪曾祺说的不过是个人喜好,别人还真说不了他什么,“适口者珍”,确实勉强不来的。
说到“适口者珍”,我想起一个朋友,喜欢喝熟茶,每次拿出他珍藏的陈年普洱,都有一股杂味,不说是霉味,至少湿仓了,一看就是没仓储好的茶,但朋友就喜欢这种“陈味”;另有一个朋友,喝凤凰单丛,投茶量很大,开水冲下后,还喜欢浸泡,泡出来的茶汤浓而苦,我们都皱眉,他却陶醉于此;还有一个朋友,喝岩茶,第一道舍不得洗掉,留着最后喝,名之为“还魂汤”,后来影响了不少周边朋友,大家都这样喝岩茶了。我不太喝熟茶,总担心发酵过程不干净;不喜欢把单丛泡得太浓,不然独有的蜜香、花香都没了;也习惯了洗茶,再好的岩茶,第一道也用来洗杯,闻闻杯香就好。这也是个人口味使然。
岩茶似乎一夜之间就席卷福建等地了。前些年,在福建老家,大家喝得最多的还是铁观音,好的清香型,也是一泡难求。现在全都改喝岩茶了,俗称牛肉、马肉、猪肉、龙肉什么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满汉全席,还有厂家把它们专门拼成一盒,起名“肉宴”,其实就是不同的肉桂品种,产自不同的坑涧。岩茶在包装上的豪华、精美,别的茶根本不能与之相比,价格上,更是令人咋舌。每次回老家,总要带回几盒好的岩茶,兴高采烈地打开,偌大的一盒,里面往往只有一泡或两泡茶,八克或十六克,一上午就喝完了。扔了一堆包装盒,茶却还没喝过瘾;意犹未尽,却已无茶可喝。
还是喝回我的普洱茶吧。拆开一饼,喝上几天,想换口味了,又拆一饼,喝上几天,再拆一饼,慢慢的,柜子里就有了不少茶样,轮流着喝,顿有一种富有的感觉。


最喜欢喝的还是冰岛古树。这个产区的茶,现在炒成天价了,如果不是我之前收藏了一些,如今也只能望茶兴叹了。当然也喝班章、易武、倚邦的茶,只是比起来,口感上更迷恋冰岛的滋味而已。老班章的茶,香高味酽,回甘迅速,确有普洱茶的王者风范,但真正纯料的,已不容易喝到了。当年“陈升号”茶厂在西双版纳开业,西双版纳茶办主任彭哲邀请我和雷平阳出席开业剪彩,礼成之后,厂里送给我们仨的茶,全都被我带回广州了。三箱班章方砖、“陈升一号”大青饼,都是第一批的,但很快就送掉、喝完了。手头最好的班章茶,是郑旺强做的“班章金顶”,上面有贾平凹、阿来、彭哲、雷平阳和我五人的签名。上好的班章茶黑而亮,条索粗壮,手感偏重。我专门试过,别的茶装五公斤的箱子,上好的班章茶可以装六七公斤。但看茶叶也不能光看条索和重量,台地茶也有养到又长又大的,有人通过看条索来判断是不是古树,其实是外行了。我所喜欢的倚邦茶,几百年的古树,条索也是细长的,不大,它是小叶种。
茶好不好,看不太出的,一定要喝,要品。
冰岛老寨的古树茶,条索肥硕,柔韧性强,不仅回甘甜,茶汤也金黄、透亮,一叶风行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在广东,恐怕算得上是最早开始品饮、收藏冰岛茶的茶客之一了。这背后也有故事。2006年的时候,云南一个朋友突然想做普洱茶生意,一个偶然的机会,相中了冰岛古树茶,那时大家都还不知冰岛茶为何物,价格很便宜,毛料才几十块一公斤而已。朋友给我寄了茶样,我一喝就喜欢上了,饱满,甘甜,滋味无穷,尤其五六泡后发生的变化,难以忘怀。或许是因为“适口者珍”吧,也或许是因为雷平阳为这款茶题了一个很好的名字——“水黄金”,我一下就买了几十件,当时算是大手笔了。我至今记得,那茶饼压得漂亮,条索油亮,外包装纸是韩国进口纸,不同于其他棉纸,偏黄,映衬着“水黄金”三字,醒目,大气。我的很多朋友都喝过这款茶,“水黄金”这个名字,在广东茶界一度成了响亮的茶叶品牌。


很长一段时间,我喝的就是这批冰岛古树茶。当时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好喝的茶,这大大激发了我的求知欲,我对普洱茶的喜欢,从此也升级了。那时我已认识不少著名的民间茶人,王梓先和他的儿子王智平,他们家的茶庄叫“王先号”,王智平在茶界人称“茶农王二”,还有刘铖等人,做茶都是专而精的。我知道普洱茶生长的方位、气候、土质、阳光、海拔高低、阴阳面都会影响普洱茶的味道,除此,王二还教我以树皮和土质去判断茶性。以树皮看,白皮甜,花皮香,紫皮气足,青皮麻;以土质看,黑土甜,黑胶土有气,白沙土苦而不化,红沙土细柔,黄土偏淡,黄胶土涩而不化。都是经验之谈。王二还叫我记住“东柔、西霸、南苦、北涩”这个口诀,东指古六大茶山,比较柔和;西指勐海地区,主要是布朗、巴达、勐宋等地,气霸有劲;南指大勐龙勐宋、缅甸、老挝、泰国等地,偏苦;北指普洱地区、景东、景谷、无量山、大雪山,总体偏涩。如果有人问我喜欢喝什么茶,我就说我喜欢易武的柔、倚邦的细、班章的霸、那卡的劲、景迈的香、冰岛的滋味、昔归的回甘。
多少年来,我都按这个茶地图喝茶,边喝边品鉴,在对比中积累味觉记忆,时间一长,也可冒充半个茶专家了。我分得清原始野生乔木茶和人工栽培型古树茶,知道野生乔木茶微酸、微毒、寒气重,喝了容易拉肚子,茶叶偏黄黑色,芽头像二狼神叉。而乔木茶有大叶种、中叶种、小叶种,制作不一样,冲泡也不一样。我还看过他们采茶,采古树茶要爬到很高的树上,用背篓其实并不方便,一般都用布包。采茶是一种劳动,人一动就会出汗、发热,背上的布包一发热,包里的茶叶就会变红,所以有经验的采茶人,要及时把布包里的茶叶放在阴凉处,采完后再统一装篓。也看过他们做茶,揉茶,知道揉茶的时间会影响茶叶口感,揉短茶香,揉长气足,而且一定要冷揉,热揉会把茶叶表皮揉坏,坏了就有果胶渗出来,茶就会发酸。
王二后来在广州住了好些年,我邀请他和我回福建老家过了几个春节,朝夕相处的时日很多,他便教我泡茶。他说普洱茶一芽三叶,芽是涩的,叶是苦的,干才是甜的。泡新茶时,开始是苦涩,但有回甘,泡到后面则全是甜的;芽叶不耐泡,一下水就泡出来了,干最耐泡,反复冲泡才会涨开,故出味最迟。泡茶的时候要先看茶是芽多,还是叶多、干多。芽多,水温就要放低,涩味就会少;叶多,水温适当,苦味才不重;干多,水温高也不怕。水温是用冲茶水柱的大小、高低来控制。泡茶的水也有学问。烧开的水,不宜马上冲茶,要等水平静下来,才会甘甜、柔细。刚沸腾的水是浮躁的,就像奔涌的江河,水质肯定无法与山泉水比;很多人用陶土缸养水,原理是一样的,目的就是让水处于静态之中,才显甘甜。
苦涩是茶的本色,关键是苦要能生津,涩要能化。化得快的茶,树龄必定较老;化得慢的,树龄肯定小。有些大小树拼配在一起的茶,多泡几道,层次感就出来了,不同树龄的叶片会分离,上下左右,或者前后分离;细心的人还会发现,树龄差异大的茶叶,泡出来色泽不一样,油润感也不同。泡新茶宜用盖碗,蒸汽散得快,免得伤了茶叶的表层,那样,酸涩味就会岀来。老茶倒适用紫砂壶,像老酒要醒,老茶也要醒,用紫砂来唤醒的老茶,口感更佳。



这些茶知识和喝茶记忆,有一天,当我站在冰岛老寨的古茶树下时,全变得活泛了。喝了十七年的冰岛茶,终于可以摸摸这里的茶树、吹吹这里的风了。还下了点小雨。时间是2023年10月,同行的有阎晶明、苏童、岳敏君、贾梦玮、胡弦、雷平阳、罗章斌、朱零、渝儿诸友,尽管个个都是爱茶之人,但真见到大片冰岛老寨的古茶树时,还是忍不住连连惊叹。山坡是陡峭的,能种上茶树的地方,都长着大茶树,每棵树都用木牌编了号,上面还刻着茶树主人的名字;有些树,周围围着栅栏,树下一根杂草也没有,显然被小心呵护着。寨子里不多的空地,是村民老房子拆迁后腾出来的,长满了草,估计很快就会种上移栽来的茶树。自从这里成了普洱茶的圣地之一后,没有一片树叶会被错过,也没有一寸阳光会被浪费;杂草是不受欢迎的,茶叶才是老寨唯一的主人。村民似乎消失了,承租茶树的人,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昆明等地,可以想象采茶时场景,拍照、直播的人,甚至比采茶的人还多,几百年来听惯了乡音的茶树,会习惯听普通话么?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有人喊了一声,炒茶去,就都往阿金木的茶坊去了。这几天是做秋茶的收尾阶段,茶菁刚采完,天就下雨了。阿金木告诉我,他这几年秋茶采得少了,多半是等天气好了,修整茶树时采一部分,其实做半个月的秋茶,真正好喝的,也不过是三两天。我是喜欢喝点秋茶的,所谓春韵秋香,春茶的水浸出物要比秋茶多,所以耐泡,而秋茶独有的香和甜,却是春茶里没有的。阿金木也说,如果要把茶留到二十年以后喝,你就留春茶,二十年以内喝的,秋茶的性价比最高,若秋茶里放点春茶进去,茶香又会大为不同。
阿金木的大名叫俸健平,勐库冰岛老寨世居傣族俸氏后裔,俸字号庄园式古茶坊是他2006年创建的,他也是冰岛古茶最有名的传人了。前面说的“水黄金”,正是他2006年做的第一批冰岛古树茶,和他当年的“冰岛王子”茶一样,已是一饼难求。第一代“冰岛王子”茶,棉纸上就写着“二〇〇六年古树纯料”,打开棉纸,茶叶的条索、色泽、油润度都和“水黄金”相同。一会,端上来的茶,也是我极为熟悉的冰岛老茶的味道。阿金木看着我,他的眼神也仿佛在说,我们认识很久了。
冰岛的古树茶从这里出去,终会有一天,把喝茶的人带回来。
我从人群里退后,一个人来到山坡上,站在一棵古茶树下,极目远望。那一刻,我想起了家乡,那些山坳上和其他植物杂生在一起的茶树,想起了第一次泡茶时的场景,想起了在各种茶山行走的日子,想起了喝过的茶,见过的人,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一片叶子上的光阴,铭刻着太多难忘的记忆。
我伸手摘下古茶树上最向阳处的一片茶叶,连着嫩芽,放进手中刚喝了一口的矿泉水瓶中,我端详着它,清水里的这片叶子,舒展,翠绿,叶脉清晰可见,看起来真是超凡脱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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