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什么值得读
为什么冬天就能很快发现自己胖了?因为得穿秋裤。
《简斯维尔:一个美国故事》
《简斯维尔:一个美国故事》
[美] 艾米•戈德斯坦
豆瓣评分:7.7
还记得派克钢笔么?
我小时候对派克钢笔的印象是只有在重大送礼的场合才能符合派克钢笔尊贵的品牌身份。后来软磨硬泡地搞了一支,发现派克钢笔的笔尖大概有0.7mm,而且墨囊是半截抽拉式的,这意味着笔杆有一半的长度要贡献给拉杆,导致墨囊长度只有约三分之一。拿着派克记笔记,用不了两节课就能把墨囊写空。所以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派克钢笔并不是很实用。但是其全身金属的做工和笔尖泛出的金属光泽一直令我爱不释手,只是不用来写字。(后来才知道派克钢笔的笔尖是为了书写字母设计的,在书写中文笔画的时候,需要非常精细的手部控制才能写出好看的笔锋。)
派克钢笔的创始人是乔治·派克,通过转手卖钢笔来补贴自己作为电信技术指导员那不太够用的薪水(用现在的话讲,派克先生自己在工作之余搞了点儿卖文具的副业,赚点零花钱)。但是因为当时的钢笔的制作工艺都比较粗糙,所以乔治·派克不得不亲自维修这些做工低劣的钢笔。后来他不堪做工低劣的钢笔的售后带来的烦扰,就自己动手进行改进钢笔构造。就这样,1888年,在威斯康星州的简斯维尔,派克先生用自己的姓氏命名了自己的钢笔公司——派克钢笔。之后的派克钢笔凭借着自己公司非常出色的制作工艺和名为“Lucky Curve笔舌”的技术开始展露头脚,极大地降低了当时钢笔的漏墨概率。后面的派克钢笔的故事和世界史变得密不可分,一战期间的战壕钢笔,二十年代的Duofold钢笔——麦克·阿瑟在密苏里号上用它签署了日本投降书,以及经典的派克51——艾森豪威尔用它签署了德国投降书。
周总理的Duofold,现存于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纪念馆
在派克公司的成长之路上,简斯维尔不仅作为派克公司的发源地,也是其大本营。乔治·派克本人一直都是一名非常受欢迎的老板,不仅因为其在钢笔工艺上的自学成才,开创出来如此庞大的业务,更是因为派克公司一直都是一家极具人情味儿的公司。在妇女普遍还没有正常求职工作的年代,派克公司就能够承诺其雇佣的女员工在休完产假后,还可以继续得到派克公司的雇佣。这在目前的国内的民营企业都没有办法百分百做到,更何况一百多年前。派克公司还因为乔治·派克的个人喜好而组建了公司的乐团,甚至还会为有需要的雇员而购买乐器。如果在面试的时候提及自己会某一样乐器,很有可能得到特殊的青睐。在那个时代,简斯维尔的女孩子在高中毕业前就会面临一次派克公司的选拔,尤其是手指的灵巧性和敏捷度,可以完成复杂的钢笔组装工作的女孩子就会被优先选拔进入派克公司整洁友善的工厂上班,在同时代人看来,这几乎等同于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还会过上体面的生活。于是,进入派克公司成为了那个时代众多女高中生的第一大人生梦想,而当时高中男生的第一大人生梦想则是进入简斯维尔的通用汽车公司。
简斯维尔的骄傲
派克公司并不是简斯维尔的第一大雇主,通用公司才是。早在1919年,心灵手巧的简斯维尔人就制造出了通用汽车的第一辆拖拉机。第二年,通用公司买下市中心以南沿岸54英亩的土地,建造了厂房,面积相当于10个美式橄榄球场地。投产第一年 ,拖拉机的日产量就从10台飙升至150台。简斯维尔的工业化由此拉开帷幕,道路,学校和住宅均得到了改善,人口不断增加,开始走向繁荣。简斯维尔的繁荣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在这个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通用汽车是当地最大的雇主。全盛时期,工人数量超过7000,创造了周边数千个生产配件的工作机会。(当然,还有餐饮,房地产,娱乐,教育等等)通用汽车之所以在这里建厂,是因为这座城市的早期移民中,有扎堆儿的能工巧匠。早在美国内战爆发前,这里就已经开始生产农具。1870年,本地的商业黄页中已经有多达15家马车制造商。而沿河岸而建的还有生意兴隆的纺织厂。通用汽车的到来,使2万多人口多简斯维尔很快就成长为一座中型城市。招来通用汽车也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骄傲,但是隐忧也就此埋下。因为一座城市供养一个企业的模式,代表着一旦企业着凉了,整个城市都得感冒。
看过《漫长的季节》的朋友可能还会对剧中的桦林市有印象,整座城市都是围绕着桦林钢铁厂而建。主角王响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儿子“办”进厂子。这样的父子替班在王响看起来不但理直气壮,而且也是自己能为儿子谋划的最完美的一条人生道路。
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
作为员工福利中最重要的一项,通用汽车的工人可以推荐一名求职者进入通用。这意味着这个推荐名额非常重要,并且珍贵,是很多产业工人为之奋斗的一生的重要奖赏,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家族成员进入通用公司,享受着作为通用工人的一切福利——高到令人惊讶的时薪,稳定的工作岗位(至少当时看起来是),通用公司的利润分成和优越的医疗保险,甚至工人还可以在失业期间领取其工资95%左右的失业保险。
通用汽车的工人的时薪大概能达到28美金,工作安排一般是一周工作4天,每天工作10个小时。绝大部分人会选择每周工作五天,每天10个小时。这样一个月的单单的薪水收入大概能达到5600美金。而这还没有计算夜间工作补贴,周末补贴和普通的加班补贴等。保障工人权益的实体是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简称UAW。成立于1935年,也就是罗斯福执政期间。民主党一直都是工会的积极支持者,从罗斯福,到肯尼迪,再到林登·约翰逊。作为造车企业为主体的小镇,简斯维尔也一直都是民主党的坚定支持者。奥巴马竞选时期,简斯维尔的工人代表热烈欢迎了前来演讲的奥巴马,听众热情高涨,觉得城市的复兴就在眼前。
简斯维尔的繁荣一直都带有手工艺人的一种骄傲感,从钢笔,到马车,再到拖拉机,最终拿下了通用汽车的核心车型。丰裕的劳工阶级也孕育出了一种和善慷慨的气质。每年圣诞节,通用汽车的工人都会自发捐出一部分物资或者美金,组织了简斯维尔自己的圣诞募捐活动,从最早的一次偶然的慷慨援助,最终发展到每年圣诞节的保留节目。而圣诞募捐造福的家庭从最早的7个,发展到375个,有时甚至是400个。圣诞节捐赠活动的高潮总是在圣诞节之前的那个周六,数百名志愿者整装待发,面前陈列着猪排,鸡肉,花生酱等物资,还有超市捐赠的袋子。身着圣诞老人着装的退休员工同时也是罗克县议会成员的马弗会先发表非常简短的演讲,然后慷慨激昂地下令:“去拿袋子”。短短半小时,食品袋装填完毕,志愿者们就相继上路分发。这个圣诞募捐的传统甚至在简斯维尔大裁员后还自发保留下来。2008年的圣诞捐赠活动中,即便一些工人已经在夏天被裁员了 ,但是仍然会在圣诞节募捐活动中充当志愿者,有些工人甚至不清楚,工厂关门后自己是否还能买得起食物。
起风了
工人们如此优厚的待遇一定有人买单,而买单的人一般都是汽车的消费者。当通用汽车的产品畅销世界时,这个经济账是能运转下去的,但是当通用汽车自己的财务报表不那么好看时,人力成本的问题就会凸显出来。在里根执政时期,通用汽车的资方和工会矛盾就已经不得不需要联邦政府干预介入。
另一方面,里根时期刚刚经历过70年代的越战,水门事件,能源危机,而就在这个时期,石油价格的飙升,让日本汽车在美国的市场占有率陡然上升。从1977年的12%,飙升至1980年的22%。正是这一时期,UAW煽动下美国民众对于日系车的怒火开始上升。从打砸日本车,到高速公路上向日本车的司机开枪,华裔青年陈果仁就是这样无辜地被射杀。政府层面,里根政府在其刚刚执政几周之内就组建了汽车工作组,负责对日本进行谈判。里根最终选择了日方自愿进行的出口配额制度,即VER。几轮激烈的谈判下来,日系车虽然同意缩减出口总数,但是却加大对美国的投资,包括丰田,日产,马自达在内,几乎所有的日系车厂,都在美国建厂,组装汽车。
UAW打砸日本汽车
整个行业的动荡,对于简斯维尔而言并没有伤筋动骨,通用汽车对于简斯维尔的生产线只是做了一些调整,将原来的三班倒的班次调整两班倒,有些型号的产线暂时停产,但是相关的工人会被其他扩产的产线所吸收。这背后是UAW和美国政府的合作来确保简斯维尔生产线的工人还可以继续持续之前的工资待遇。但是此时的问题已经非常明显的暴露出来,通用汽车的用人成本已经高到令人发指,对于通用汽车而言,平均下来要为每名工人的一个工时付费75美金,而同样的日系车大概在20-30美金左右。这在未来,同样也体现在了正式工人和外包工人的福利待遇上。在2008年左右,工会和资方达成了协议,通用汽车雇佣工会的工人,每个小时付出75美金(薪酬,福利,各项保障),如果是后进入工会的工人,可以降低到50美金。如果采用外包工人,每个小时20美金。而外包工人的工资也只为10美金左右。
这意味着,其实拿着28美金的时薪的产业工人在此时的劳动力市场上的真实价格为时薪10美金,但是工会作为工人的福利保障组织,已经公开地进行用工歧视,并且支持同工不同酬。说到这里不由得再感慨一句,通用汽车的玩法和现在的很多大型企业又何其地相似,在编的员工是不干活的,都是外包在干活。而在编的员工得到的薪酬待遇却是外包的几倍。这几乎就要注定了,这套体系早晚是要运转不下去的。
里根政府强硬的对外政策,尤其是针对日本汽车行业的“自愿”配额其实只是给汽车业续命而已,完全没有办法解决企业用工成本畸形的问题,企业的应对策略也非常简单,那就是把生产线转移到韩国,日本,泰国和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或者用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名词来总结——全球化。
转眼就到了90年代,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当国际油价跌到每桶10美元时,以瓦格纳为代表的通用汽车董事会,觉得大型SUV的曙光将重新降临,加大了生产力度。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袭击美国后,油价飞涨,SUV销量大跌,当年通用汽车亏损达106亿美元。从此,通用汽车开始在下坡路上加速。危机当头,简斯维尔这家历史长达90年、通用汽车历史最为悠久的工厂,在2008年冬天的一场暴雪后,宣布彻底关闭。
而此时,距离圣诞节,也只有几天而已。
简斯维尔生产的核心车型:Tahoe
派克钢笔那边也有类似的宿命,只不过不同于汽车目前依然还是重要消费品,钢笔的使用场景已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只有一些发烧友和对钢笔有特殊喜好的人还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使用钢笔,大多数人甚至一年都没有几次能用笔来写字了。2010年的第8天,派克公司的最后一部分资产被清理,整体迁往墨西哥。其实派克公司此时已经几易其手,先是注册地在英国的派克控股,然后被卖给了吉列公司,然后再到纽威尔乐柏美旗下的桑福德,被牺牲的不仅仅是“派克”这个名字,还有一段工人与当地家族企业之间的关系,一段企业经营者和社区的珍贵关系。以前每位派克公司的员工生日当天都会收到蛋糕,每年圣诞节都有冷餐会,每天的休息时间,会有流动的咖啡车,上面提供面包,奶酪,有时还有烤苹果和甜甜圈。为了鼓励员工运动,派克公司会颁发走路奖励,所以午餐时间员工会在厂区散步。每年派克公司还会组织家庭日,丈夫和孩子会来工厂参观并得到一支乔特圆珠笔作为礼物。夏天,派克公司还会在全州不同的公园赞助员工野餐。派克家族经营派克公司期间,几乎没有员工辞职。
乔特圆珠笔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派克公司的拥有者倒手而消失不见了。吉利接手后的派克公司在1999年就宣布简斯维尔的工厂即将关闭,他们要将拆解好的钢笔零件按顺序粘贴到一块木板上,由纽黑文的工人接手他们的工作,简斯维尔还保留一些库存和一些车间。一位在派克工作了33年的优秀员工琳达依然选择矜矜业业地完成她的工作。十多年后,派克公司被卖给了桑福德。桑福德在简斯维尔的最高负责人于2010年宣布了工厂永久关闭。此时的琳达已经工作44年了,她拒绝了公司要求她飞往墨西哥培训新员工的请求。多年来,琳达一直参与培训新员工,深知其中的要点和诀窍(那个年代你买到的派克笔,极大概率都是琳达的学徒组装的,钢笔尖的品质好到能扎人)。如果要她培训简斯维尔的工人,她一定会答应,但是培训远在墨西哥的那些人,而且还是为了取代简斯维尔的工作。琳达选择了拒绝,宁愿以“辞职”的身份离开,连庆祝退休的蛋糕都没有。
撕裂时代的隐喻
面对着通用关闭简斯维尔工厂的决定,简斯维尔人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银行业从业者发起了罗克县5.0计划,为简斯维尔的复兴筹集资金。社会工作者发起了16:49计划,16:49代表着学龄儿童一天24H中离开学校的时间。因为很多儿童的父母不得不面对不稳定的工作时间,有些还不得不异地工作,所以很多学龄儿童并没有得到以往的那种家庭照顾,甚至放学后都没有地方能完成当天的作业。用中文世界的名词也许会更好理解——留守儿童的关照计划。此外,学校老师还会组织学生向“神秘房间”募捐,从卫生纸,洗发水到奶酪,面包等食品。老师如果发现某些学生在学校期间魂不守舍或者独自抹眼泪,就会单独去了解情况,然后在其他人看不到的时间领着学生去“神秘房间”选取他们自己需要的食物,或者物资。很多的中产阶级家庭,因为失业的重创已经无力支付房贷,车贷和一些生活物品的账单。这种自发的募捐和互助活动一直都是简斯维尔人的传统。
当然,事情也有糟糕的一面。随着失业问题越来越严重,城市中酗酒的情况开始变多。犯罪率也在上升。有些教师甚至在购物的时候遭到了言语攻击,原因仅仅是他们的工作薪水有财政支持。恶意和憎恨在看不见的地方滋生,又在看得见的地方蔓延。简斯维尔教师协会主席戴夫在沃尔玛购物的时候被人认出,然后这名男人向戴夫大吼“我告诉你,你不会少拿一分钱的”。戴夫的母亲在医院看病的时候,和医生闲聊起自己的家庭。当戴夫的母亲说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戴夫在教书,医生翻了个白眼。恶意已经开始灼伤其他人。
也许,针对州长的罢免投票可以看作是整个时代的一个缩影。
斯科特·凯文·沃克,2011年当选威斯康星州州长,作为共和党州长,沃克提出要削减赤字,取消州政府雇员工会要求提薪以及其他福利的集体谈判权利,这一举动激怒了工会和民主党活动人士,引发了大规模抗议以及罢免沃克的运动。任何时代,削减赤字都是一个得罪人的活儿,尤其是沃克在选民中的个人形象其实并不太好。比如参加沃克的就职舞会的每位50美金的收入被拿去支付沃克的竞选开支以及支持本州的共和党,多少就有一点儿要给党内大佬拍马屁的感觉。在这之前,这种收入会被捐赠给威斯康星州的男孩女孩俱乐部。嘲讽州长的就职典礼只是人们一整年泄愤的开始。州长甚至在公务员,包括学校老师面前大吃大喝,随后他就要削减赤字,也就是让他面前的人没饭吃。
时任州长斯科特·凯文·沃克
此时的民主党站在工会一方,积极联络地方组织,为罢免活动造势。但是此次的罢免行动背后是庞大的预算既得利益者,也就是工会一方。工会成员和民主党志愿者开始拉票,而各家树立在草坪上的标语似乎暗示了邻里之间不再亲密无间。年届60岁的朱迪是一名退休教师,坚定的民主党人。朱迪在脸书上对沃克开始大谈特谈,而且好恶分明——州长是魔鬼。为此,朱迪的侄子发帖抱怨:“受够了那些智商堪忧的朋友,亲戚,还有喋喋不休发牢骚的工会人”。很显然,他们双方未来基本上要互相拉黑了。
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在此次罢免行动的据点分别两家餐厅,它们距离只有两个半街区,中间隔着简斯维尔警察局总部,还有内战以来就树立在此的长老教会。换句话说,曾经团结一致的简斯维尔人在通用汽车关闭工厂后就分裂为了两个阵营。
当然,罢免行动以失败告终,沃克不仅在州长罢免行动中幸存下来,甚至成为了第一位在罢免选举中获胜的美国州长。但是,无论沃克州长的个人形象如何,他确实成功地上任一年之后就把州政府36亿的财政赤字转变为九千万的盈余,也向其他生意人宣告,来投资吧,自己是一位亲商的州长,那把悬在自己头上的匕首,已经不见了。
简斯维尔吉普赛人
资本作为一种生产资料可以非常快速便捷地完成异地配置,而人力作为生产资料进行异地配置时永远不会有资本那样的便捷。尤其是当全球化时代进行资本跨国配置时人力的配置就更难以完成。咱们公众号曾经介绍过一本书《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里面提到了福特汽车一直想建造一座10万人规模的工厂,但是历经数次努力,人数只能勉强达到7-8万左右。这是因为人数达到一定量级之后,这些人会带来的衣食住行的需求,当然还有社交,生活,情感之类的需求都是一并产生的。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看,人数越多,需求越多,当然会刺激经济体向前发展,带来繁荣。但是,人力的发展并不一定和企业的发展步调那么一致。当企业的需求锐减的时候,这些人又能去何处呢?水池中唯一的一根粗水管不出水了,水池子干涸是早晚的事儿。
项飙写过一本书叫做《全球“猎身”:世界信息产业和印度技术劳工》,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观察窗口。项飙以2000年前后的印度信息产业工人为样本,详细研究了劳动力在资本完成全球化配置后,如何紧跟其步伐。当然,印度工人有非常巨大的语言优势和年龄优势。项飙的研究中发现,印度的男性青年只要声称自己要去信息技术的培训班,就可以获得自己家族,或者未来岳父家族的资助,有些还会顺便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些青年,家庭条件好的还会附赠仆人。这些技术培训班的毕业生会经过数次转手和代理,经由澳大利亚或者加拿大,最终进入美国本土工作。在远离家乡后,自己的印度妻子(和仆人)会随着一并进入美国。这种模式对于不想在家种地或者进工厂打螺丝的印度年轻人非常有吸引力。也难怪这个行业会催生出市值82亿美金的印度信息产业外包的第一把交椅Infosys,其2024年Q4的财报营收45.64亿美金。创始人纳拉亚纳·穆尔蒂,也就是英国前首相苏纳克的老丈人。
我们一定要看到,即便是背后有家庭鼎力支持的年轻的印度技术劳工,在新环境中完成劳动力的全球配置时,仍然需要几层中转和数年的时间。但是,如果你已经在家乡结婚生子,不远处就住着自己的父母,隔壁小镇可能就是自己的岳父岳母,每天过着上班干活,下班看娃,周末能有家庭聚餐BBQ的幸福时光,此时再让你远离家乡,是不是就有些不那么心甘情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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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距离退休尚早的简斯维尔的工人在面对工厂停产的时候大概有三个选项:
等待工厂的复工通知,但是坐吃山空。
选择加入技术培训的项目,比如联邦政府资助的黑鹰技术学院,然后基于新学习的技能重新寻找工作。
接受异地转岗,或直接重新选择其他职业,但都要面对巨大落差
选择a的工人其实不在少数,根据简斯维尔的光荣历史,这些工人认为这次停产只不过是历史上的又一次技术调整,用不了多久通用汽车就会重新构建一条其他子品牌的生产线,可能不是生产SUV,但是他们的职业工人都是熟练的经验者,生产一些结构简单的汽车肯定手拿把掐。尤其是当民主党冉冉升起的明星奥巴马来演讲时,表示永远和工人工会站在一起时,人们一边热烈地鼓掌,一边深深地相信新的生产线就在未来。一些工人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这难得的休息时间,给自己家的花园除除草,干坐着等待一天的结束。但是,当停产的时间开始用年来计算时,就算对通用汽车再忠诚的员工也会清醒过来——好日子结束了。
选择加入技术培训的工人的流失率奇高,不仅因为这些课程确实对工人有难度,更因为学习课程可能并不是那么适合现在的就业市场。比如,按照黑鹰学院的调查,当地的电力工人的年龄结构偏大,这样在未来几年之内就会出现电力工人的劳力不足的问题,所以黑鹰学院开设了一门培训电力工人的课程。但是电力工人的日常工作需要攀爬很高的电线杆,然后在上面对电力设备进行检修和维护。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对于年龄稍稍偏大的工人并不友好。更何况,很多人在学习阶段根本就无法完成简单的攀爬维护的教学任务。雪上加霜的是,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电力工人也非常害怕自己的饭碗不保,纷纷选择继续工作来获得财务上的保障。这让就算勉强跟下来课程的工人也竹篮打水一场空。并不是说所有的工人都在技术学院做了无用功,一些工人选择了法律相关的培训,这样可以应聘县监狱的一些初级职位——时薪18元,但是有足额的医疗保险。最终从技术培训的总人数和就业情况来看,就不那么理想了。技术培训全期做的调查表明,在重返校园的人中,找到稳定工作的人数低于没有接受职业培训的失业工人。更糟糕的是,接受职业培训的工人更不容易找到高收入的工作。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技术培训的内容是“想象中的需求”,而不是现实中的需求。而培训他们的人拿的是联邦政府的补贴,并不是那么真正关心劳动力市场上切实需要什么样的技能。
那些直接进入求职阶段的人可能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他们首先并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培训尚未确定的需求,而是直接面对劳动力市场的落差。比如原来拿到28美元时薪的组装工作(有些工序其实简单到令人发指),不得不就职在一些其他领域的工作,比如喷涂,纺织等等,不仅更加辛劳,时薪还会骤降到10-15美金,作为对比,一名星巴克服务生的时薪大概是2-3美金之间,但是有小费收入。还有一些技术工人的岗位则去要去其他的州,这些人面临的选择就是背井离乡,选择去那些需要他们熟练技能的工厂。事实上,在通用汽车内部各大生产线遍布着来自简斯维尔的工人,他们在脸书上建了一个站点互相沟通消息,站点名字叫「威斯康星简斯维尔通用汽车转岗者」,人们称他们为「简斯维尔的吉普赛人」。
两个简斯维尔
通用汽车关闭简斯维尔这几年间,简斯维尔肉眼可见分成了两个简斯维尔。其中一个简斯维尔,在商业团体和银行团体的努力下进行着“招商引资”,是的,这个颇具东北特色的词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另一个简斯维尔是不得不靠食品分享券来维持生计。有的人因为银行违约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有的人浑浑噩噩酗酒麻痹自己,也有的孩子在刻苦学习,通过优异的成绩考取州立大学,还有的靠勤奋地同时打几份零工来养活自己。造成两个简斯维尔的结果很难讲是谁的错误,劳工阶层在黄金的往昔中确实享受到了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的福利待遇,这种阶层的下滑带来的苦难体验足以摧毁牢固的社区。不同政治,经济政策倾向的人越来越明显地走向两个阵营。自1988年到2012年期间的美国历届大选,威斯康星州最终都被民主党总统竞选人赢下。但之后2016年威斯康星州投票给了共和党,2020年投给了民主党,2024年投票又给了共和党。
从数据上看,简斯维尔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果。简斯维尔所在的罗克县的失业率降到了4%,是21世纪以来的最低点。但是制造业岗位比2008年减少了25%,比上个世纪90年代更是减少了45%。招商引资的重点成果阳光公司通过了联邦政府的严格审查,虽然落后于计划的2015年,但是2019年开始投产。达乐公司会首先开放300个职位,也许最终会增加到500个,大多数岗位的时薪是15或16美元,虽然远低于通用汽车时代的28美元,但是在如今的城市中还算不错的收入。
光顾学校密室领取物资救济的孩子在2016-2017学年约有200人,并没有比往年减少,这意味着挣扎在生存线附近的家庭应然不是少数。一位在异地就职的通用员工,每周一早上离开家,每周五深夜回来,在韦恩堡的装配工厂,作为小组负责人的他能赚到30美金的时薪,再过8年半,他就能领取通用汽车丰厚的退休金了。而UAW在简斯维尔的分部,因为少的可怜的会费无力支撑运营成本,而谋求出售办公大楼。
后记
通用汽车最开始几年没有使用“关闭”这个意义明确的词汇,而是使用了“暂时停产”这个颇值得玩味的词。这让我想起来中文世界中的语言艺术代表——下岗。这个词似乎预示了一种希望,也许某一天工厂还会再开,也许那个工人的辉煌时代还会回来。
作为在东北工厂长大,完整经历了所谓下岗风潮的工厂子弟,阅读简斯维尔的故事,总是会让我自己身上老东北的记忆时不时地蹦出来。就像书中所描写的两个简斯维尔,那时候的工厂也是两样风景。有的在新时期开了自己的小店,开展自己的小生意,有的选择南下谋出路,有的选择出国打黑工。至今在工人圈儿里还流传着谁家谁谁谁因为黑到了新加坡而被抽了几鞭子遣返回国的糗事。有的家庭不仅在新环境中靠着勤奋立足,甚至把全家老小接到大洋彼岸,还有的心中幻想着美好生活,而被各种移民中介骗尽了血汗积蓄。
“你知道下岗那会儿,菜市场什么卖得最好么?”我妈有一次很严肃地问了我,但是我一脸错愕,因为肯定不能是我最爱的鸡架啊。
“是豆腐,平板车推着卖的那种大豆腐。”我妈继续追问,“你知道为啥么?”
我还是一脸困惑。
“豆腐这个玩意啊,既当饭,又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