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见刘继基手里提着的东西和身后的孩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嘴里却故作热情地说:“真是稀客呵稀客,继基贤弟光临寒堂不知有何贵于?”
刘继基避开对方热情中却含着嘲弄的目光,勉勉强强嗫嗫嚅嘴嚅地说:“我想让儿子到你的学堂来......”他硬是没有把“读书” 两字说出来。话没说完意思到了,紧跟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想让你的神驹儿子来学堂读书,是吧?”辛向举见刘继基点了点头,突然响亮地大笑几声道,“贤弟呵贤弟你上错门了吧,贤侄是什么人?是天赐神驹呵,有朝一日可是要蟾宫折桂的呀!我这小庙.....
没等他说完,刘继基已涨红了脸,拦住他的话说:“向举兄,就算兄弟我求你了!”
辛先生敛住笑容,也正色道:“继基贤弟,老兄已届知天命之年,才疏学浅。贤侄虽然表象愚钝,一定秀气内敛,君不闻‘楚山之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吗?故愚兄不敢当此重托,还望另择名师。”
这番冠冕堂皇,内含讥讽的话就像扇耳刮子。扇就扇吧,偏又带着勺子--打着不疼挖着疼。刘继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早已站立不住。但看看旁边不争气的儿子,使劲咽口唾沫,强忍着说:“还望念街坊情分,求向举兄给个面子,在下愿加倍奉上束修。”
辛向举只是摇头,捧起桌上的点心,“平生读书施教,只为传道授业,非为束修也。恕愚兄无礼,实不敢当。”
刘继基读书没有辛向举多,可也是个通晓圣贤之士;家业不算大,好歹也算山村首户;名望不算高,但十里八村谁不知晓!是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 要说草民是草,也是一株拔地三尺的大草!一向站得正,立得端,平日在村里说的是头门话,村头一站哪个不是仰着脸看,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劈手抓过点心,一跺脚,扭身便走。出得门来扑哧一声把那包点心摔到地上,骂道:“一包腌臜的东西,不如喂狗吃了!”红红黄黄散发着甜香味的点心滚了一地。 小更新一直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一只手拉着大人的后衣襟,一只手举着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吮,呆瞪着眼看那么多的孩子。孩子们也看着他哧哧地笑。 他不知道父亲和先生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要走。拉父亲衣襟的手哧溜一滑,父亲已经走到门外,他慌慌地撵出去。看见地上的点心站住了,人傻可也知道那东西好吃,拾起来就往嘴里塞,却被父亲喝住。弄得他手里举着点心,大张着嘴呆在那里。刘继基返身回来,夺过他手里的,又把他口中含着的也抠出来摔到地上,拽着胳膊就走。大人步子大,小孩步子小-两只大足狠得能把地皮踩陷;一双小脚飘得几乎沾不着地。老铁怒发冲冠气粗如牛好像就要爆炸;小更新踉踉跄跄哭哭啼啼眼看就要跌倒。惹得学堂里的孩子一阵哄笑。
刘继基回到家里一肚子气仍然嘟咕嘟直往外冒,把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气冒了几天才慢慢消散了些。心情平静下来才能想事。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辛向举虽然话说得刻薄,可也有隐情,当先生的谁愿意教不灵醒甚或有点呆傻的孩子?教不出成绩来脸上没光不说也就倒了牌子。思来想去,怨天尤人没用,求人不如求己,自己也是读书人,自己跌倒自己起,自己身上的屎自己擦,自己的孩子自己教!他翻出自个儿孩提时读过的《百家姓》,叫过小更新来开始启蒙。
“赵-钱--孙--李”。
他点着书上的字一字一句地教。让儿子跟着一字一句地念。知道儿子不灵醒,一次不能学多,所以就学这一句。他教了十遍,儿子也圪圪节节念了十遍,可让儿子自己读却读不出来。他又耐着性子教了十遍,儿子勉强念出一个“倒”来。孩子腔五音不全,把“赵”读成“倒”有情可原,可再往下却什么也读不出了。就是一块石头敲半天也要裂出条缝来,小杂种咋就滴水不进呢?真连块石头都不如!不由得火往上蹿,一巴掌甩到儿子脸上。儿子哇一声大哭。
太太跑过来抱住儿子,抚着脸上红紫的掌印,一边心疼地哭,一边指着丈夫骂:“好狠的心呵好毒的手!他虽说不是你的种,可也是你的亲骨肉。再呆再傻也能叫一声爹娘,再没成色再窝囊也是个长鸡巴的男人,打死他你想当绝户头啊?!”太太数说着哭得凄惨,句句揪着丈夫的心。刘继基心里阵阵悲怆, 也泪如雨下,一家人哭作一团。
失望面前表现出来的是心灵的痛苦,失望越深痛苦也越深,真正彻底失望之后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刘继基哭过、气过之后也想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也就不再逼着儿子读书,赶着鸭子上架,由着他呆呆愣愣。就这样一晃又是三年,小更新整整十岁了。他虽然呆愣,但岁数长人也长,个头倒不比别的孩子矮。
一天吃过午饭,刘继基在炕上歪着,忽然听得村头锣鼓响,便跑出去看,
原来是在演戏。刘继基暗想,我是村里说头门话的人,村上拜神祈雨,演戏聚会,都要由我出面安排,今天演戏的事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是谁隔了锅台上炕呢?心里想着,戏已进入高潮,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抱着一块粗糙丑陋的东西,被两个武士拖出来掼在地上。那人失去双脚,跪着行走,凄然哭诉:
世事混沌蒙住俗人眼,
真假善恶分辨难;
玉在璞中人不识,
露出峥嵘举世罕!
刘继基心里说这不是演的《和氏璧》么,这个卞和也真够痴心可怜!抱着一块山中宝石献于厉王,厉王说他拿着块石头行骗断了他的左脚:再献武王又被砍去右足.......越是宝贵的东西越是深藏不露,得之难,识之更难!刘继基正感叹着,那老者伤心地哭着诉着忽然把手里的东西向台下一丢。那东西扑棱棱竟朝着刘继基飞来.....
正在这时院子里呼喊声、脚步声乱成一片。丫头春香惊慌地边跑边喊: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刘继基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从睡梦中醒过神来, 春香已站在面前,带着哭腔说:“少爷从树上摔下来了!”
“啊--!在哪里?”
“后园老桐树下.....”
刘继基跳起来就往后园跑,刚到屋门口,一堆人已经把人抱了过来。太太一边哭泣,一边喊着儿子。小更新双眼紧闭,面如白纸,鼻孔里只剩一丝悠悠气息。原来后面园子里有株枝繁叶茂的老桐树,两丈多高,枝权间搭着几个鸟窠。小更新看着窝里的小鸟来了兴趣,便上去捉,桐树枝脆,经不得重,胳膊粗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摔了下来。
刘继基看过医书,略通医道,忙吩咐春香:快到学堂寻些童子尿来。春香拿只碗急急地朝学堂跑,去找先生。辛向举明知她要的是童子尿,却故意问: “是要童生尿么?”小姑娘根本不知道“童子”和“童生”有什么不同,反正都带童,都是尿,便点点头,连催快点。辛向举戏谑地笑着答应:“慢不了,现成现成。”说着走进里屋,解开裤子,哗一下就是半碗,连忙收住时,碗已经满了。端出来递给春香说:回去告诉东家,不够了我这里还有,不用狥钱的, 春香顾不得多说,应着扭头急走。不想那碗满了些,动一动就洒,急得她直冒汗。好容易回到家里,还是酒了不少。刘继基接过一看:多半碗杏黄色的混浊液体,起着泡沫,冒着热气,一股老骚味。
“这--这是童子尿?”
春香走得急,路上洒得只剩下多半碗,瞧东家着急,忙说:“辛先生说了,不够他那里还有。”
刘继基胳膊一抡,把碗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泼到地上,骂道:“老杂毛,什么童子尿,这是老狗尿!”
干燥的地上湿了一片,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骚味。“童子尿” 没有派上用场。 也不知跟没喝童子尿有没有关系,小更新鼻孔里的一丝悠气越来越微弱, 牙关咬得铁紧,灌汤灌药也不能够。都说怕是不中用了,准备后事吧。刘继基看着僵直的儿子,也呆了愣了,心里一片空白。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挨到晚上,不见转机,有人说人已断气,抱出去算了。极度痛苦中的人已失去思维, 刘继基机械地挥挥手。太太却死抱着孩子不放手。她不相信上午还活扑棱棱儿子会死。
崭露头角
奇迹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生。
幸亏太太抱着没了气息,只是身上还有点温热的孩子不放手,才没被丢出去。又过了两天,孩子鼻孔里竟然悠悠然有了一丝似有似无的游气,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又过了一天,小更新慢慢开了眼睛,竟能开口说话了!
更奇的是,经过这次劫难,呆头呆脑的样子不见了,小更新好像变了一个人。有点迷惘的眼睛也变得黑白分明,眸子漆黑,闪闪发亮。原来,小更新出生后一直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迷着心窍,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现在窗户纸破了,他的天性才真正显露出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回来就拉住刘继基的衣襟嚷:“爹,别的孩子都念书,为什么不教我念?”爹便再次拿出《百家姓》。爹念一句,儿子跟着念一句。一遍过去,儿子竟然背了下来。惊喜之金刘继基再次燃起希望之火。忙又取出《三字经》来教儿子,读了一遍,儿子便记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