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
刘继基年过不惑方得贵子,欣喜若狂,每当想起易先生的风水之论和吕祖赠马的梦,更是得意忘形。对于儿子是奇才临世深信不疑。儿子满月那天,一向抠索的铁公鸡,破例大方起来,在家里摆了几桌,遍邀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当然来者不能空手,有拿米面衣料的,有拿小孩玩具的,友人则一律上钱,百文二百文不等。这笔账老铁早算过几遍了,肚子有限,谁拿的谁也吃不回去。落头不小不说,对子嗣大事也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有粉就该往脸蛋上擦嘛。
来的宾客中,只有一人没有上礼,还备受关注,那就是私塾先生辛向举。
老先生五十来岁,瘦脸上一绺长须。他出生在一个中等人家,自小读书立志,定要考取功名。虽然进士以上不敢奢求,但举人是不可少的,因此自号向举。谁知从十六岁开始赴考,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数不清考了多少次,始终未能进学,取得生员资格,也就是说连个秀才也不是,只能算个老童生。可他壮心不已,又为生计所迫,为稻粱谋,只得边教私塾,边苦练八股,准备再战。虽然考场失利,但他毕竟是山村现时读书最多的人,在庄稼人眼里,就是最接近圣贤的人,理所当然是最被看重的人。因此无论谁家有事都要请他上座。辛向举懂得自己的分,也就保持着读书人的矜持,但凡这种场合,总是姗姗来迟。
今天他青布长衫踱进门来,款款落座,众人缄口,目光便齐集到那张瘦脸上,单看他的举动。只见他清清喉咙,干咳一声道:“夫子嗣之事,事莫大焉!孟子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继基贤弟年届不惑喜得贵子,吾辈欣闻无不欢呼雀跃。此乃刘门之幸,亦是全村人之喜,可贺可贺!”对这酸溜溜的话,大家习以为常,知道老先生几十年来都把圣贤之书装进肚里,沤成了酸醋,逢着场合就会倒出一些。见场上没有预期反应,老先生继续倒他的“醋水”:“呜呼!今日高朋满座,盛况空前,席前何不携出令郎让众人一睹芳容, 以助酒兴呢!”
原来,老人家和当今一些小知识分子一样,虚荣心极强,极好人前卖弄, 来时已诌出几句歪诗,什么“唇红肤嫩天庭满,鼻隆眼虎来日威”啦,“英物啼声惊四座,德门喜气洽三多”啦,自谓是千古佳句,憋不住想在人前露一手,故面对桌上佳肴,忍住涎水,有此提议。
话酸,提议不酸,众人立刻随声附和。刘继基正欲炫耀,当然高兴。忙令夫人抱出小更新。一个刚刚满月的毛头孩子,裹在红绫襁褓之中,第一次见到咋咋呼呼的这多人,受了惊吓,哇哇直哭。有的人看了一眼,有的人根本就没看见,皆连声夸赞:“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福相福相!”
“你瞧那眉眼,活脱一个小继基,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听这哭声,银铃儿一般,一听就是贵人声气!”
刘继基听着心里像熨斗熨,似鹅毛扫,趁兴又绘声绘色地讲了那天的梦。大家听了无不称奇。赞美之词又转到孩子的前途上。这个说神人送子就是神童,他日读书定成气候,秀才、举人、进士一路上去,便可蟾宫折桂,前程无量;那个说这啼哭之声如此洪亮,便可知来日定为出类拔萃之辈,光宗耀祖不说,也是咱下川村的荣耀。这些话刘继基更爱听,可辛向举听了就不那么舒坦,满肚子的醋水越发酸溜溜的。心里说我蹭蹬半生连个秀才还未到手,一个毛头小儿竟被如此吹捧,分明是下瞧我辛向举不是人才,便重重地干咳一声, 往起一站,全场顿时鸦雀。他一着急,说出来的话酸味少了许多。
“神人梦中赐子,古今罕见。听继基贤弟这么一说,我也心血来潮,诗兴勃发顿成一首七言绝句,说出来聊以助兴!”接着摇头晃脑地念道:骏驹贵子一梦中,夫人辛苦十月零;神人不知何处往,邯郸古祠有遗踪。老先生说出话来酸得倒牙,咏出诗来却也直白好懂,就是不识字的人也能听出个八九分成色。因此吟咏之声一落,众人齐叫好诗,好诗。独有刘继基有点不快。他听出诗中贬义。邯郸为直隶重镇,离林县不过百多里。
邯郸东北二十里处有个吕翁祠。据说大唐开元七年,有书生名卢生者赴考落第归来,在邯郸客店中遇到吕祖,枕着吕祖给的青瓷枕头做了一场荣华富贵的美梦,醒来店主蒸的黄粱饭还没有熟。这故事刘继基不仅熟知,且曾到邯郸吕祖祠去过,这老杂种不是在暗讽我也是在做黄粱美梦吗?心里骂着,脸上却不露声色,也笑着叫好。并说:“辛先生是下川村的学魁,虽年近半百未能进学可也满腹经纶,孩子天赋再佳也是一块璞玉,有没有出息,全仗辛先生的雕琢。”
辛向举当然也听出刘继基话中有贬,肚里泛着酸水说:“刘东家不必谦逊,小公子分明是块通灵宝玉,不是我这样的俗人能教得了的。”
见两人言语龃龉,面对满桌佳肴急得涎水直淌的人们赶紧打圆场。说辛先生言之差矣,俗话说没有状元师傅也有状元徒弟嘛,你的学问三村五里的谁人能比?不但刘家小公子靠你,咱村的孩子们能不能成才也得靠你!这些话像熨斗,熨得辛向举心里又舒坦起来。他一捋长须,高兴地举杯投箸。这场喜宴热闹非常,从中午直乱至傍晚才散。
世上心想事谐,天随人愿的事少,事与愿违,坎坷曲折的事多。因此,凡事如果期望值过高,失望后承受的打击也就愈重,这和俗话说的“爬得高,跌得重”是一个道理。
乐极往往生悲,梦见吕祖不是好兆,竟不幸被辛向举言中。
小更新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九个月能爬,周岁学走,与一般幼儿无异,并没什么不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差异日渐明显。迟钝,木讷,呆呆愣愣,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孩童的活泼与天真。五六岁才学会说话,却很少开口。大人领他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一坐半天,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盯着地上的蚂蚁发愣。问他想啥,他又拿眼死瞅着你,好像没听见,问的紧了才摇摇头。同茬的孩子拉他去玩,拉他走就走,要他站就站,别人玩他呆着看,大家不玩了,他还呆在那里不动窝。有人说他是傻子,有人说他缺一火。
刘继基大失所望,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是不是儿子有什么暗疾?看了许多医生,看不出有啥毛病;吃了不少偏方草药也屁事不顶。后来又怀疑阴阳宅出了问题,请来端工(阴阳师)调理。端工作法,上天入地地胡乱折腾,一会说这个门要改,一会说那堵墙须拆,折腾来折腾去也不中用。这一切既劳神还要花费,刘继基看见儿子伤心,看着抛出去的钱财心疼。村里人偏不体谅,哪儿疼偏往哪儿戳。对着继基不叫小乖乖不叫刘骏也不叫更新,偏喊“神驹”。刘继基宴会上说的“梦赐神驹”成了大伙的笑柄,也成了莫大的讽刺。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刘继基欲哭无泪,痛苦到了极点,常常独自仰面苍天,悲叹:人算不如天算,我刘继基前世作了什么孽,遭此报应!
不管刘继基高兴也罢,烦恼也罢,小更新都在一天天长大。转眼七年过去,一天吃饭时太太看着呆头呆脑的儿子,心里倒了五味瓶一般。自从与白狗剩那一夜情到怀孕生子,“舍身取子”,她一直以刘家的功臣自居。眼见儿子这样,那种功臣感、优越感消失殆尽。没有本钱,心里就怯。她赔着小心,无可奈何地对低头吃饭的丈夫说:儿子虽说不那么灵醒,毕竟到了求知年龄。有法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要读书,也该送他进学堂了。刘继基放下碗筷,长叹一声道:就这个样子,书不读也罢。太太心里发酸,强忍着没让泪水落到碗里劝道:死马且当活马来医。就是到学堂坐坐,也能多点见识,总比老呆在家里强。刘继基只好说那就试试也无妨。
要说学堂,山村里只有一处,那就是辛向举的私塾。学堂就设在他家南屋,后墙临街另辟一门,倒也进出方便。
放下饭碗,刘继基就领着儿子向学堂走去。走到大门口,太太又让丫环春香追出来递给他一包油纸包裹的点心。这还是过年时一个亲戚特意从林县城铺子里买的,-直没舍得吃。第一次见先生,是要拿见面礼的,还是太太想的周到。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琅琅的读书声从一所房子的窗户门缝里飞出来,直刺刘继基的耳朵。自从发现儿子痴呆后,悦耳的读书声听起来就不那么入耳了,他觉得读书求仕教子成名已与刘家无缘了。读书声愈来愈响亮清晰,刘继基的心里也越来越不是滋味,终于站在了学堂门前。他迟疑一会还是举起手来轻轻地扣了两下。
读书声停了,门开了,七八双孩子的黑豆小眼儿齐刷刷地盯过来。留着山羊胡子的辛先生放下手里的笔管,从屋子中间一张大方桌后面站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