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学术|剧场之外:空间作为符号和文化

文摘   2024-09-26 14:56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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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是表演艺术最基本的元素之一。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作品走出剧场空间,到户外,到美术馆、仓库、工厂、商店等各类特定空间,甚至到虚拟空间里去。某种程度上而言,表演艺术家处理作品,就是在处理空间。本文试图以我个人的剧场实践作为案例,梳理对非传统剧场空间的一些思考。

剧场(theatre),字面意义本就是一个空间概念。空间并不只是一个地点,没有任何一个空间是绝对中性的。因此具有空间意识的作品中,剧场空间并不只是作为一个承载内容的容器,亦可以成为影响作品内容的生成和呈现的形式。


一开始我做非传统剧场空间演出,的确是因为环境和经济所迫。2002年开始,我在新加坡的四马路和牛车水街上做了多年的街头演出。一方面是节约了场租、设备等昂贵的预算,一方面是省去演出准证的繁琐手续。早年我导演的作品《父父子子》(2010年),也是在一间老建筑的小房间里进行,利用空间本身的历史和结构,探索暴力、阶级、父权等问题,逼仄的空间里每场只能容纳二十个观众,有时候演员人数比观众还多,但都是难得的经验。和很多剧场艺术家的经验类似,资源所限反倒开启了我对非剧场空间的实验。


《父父子子》


然而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20世纪80年代,“特定场域剧场”(site-specifictheatre)的概念就被引入当代剧场实践中,用以指代不在传统剧场演出的作品。但近年来,它又成为一切非剧场演出堂而皇之的背书,似乎所有非剧场空间的演出,不论是提“沉浸式”,或者是提“新空间”,都恨不得可以按上“特定场域”或者其变奏的名头。


英文中“site”是名词,指一个地方的位置;也是动词,放置在、安置。“specific”是指特定的、特有的、有特殊功能的。这也是我不断提醒自己的:如果走出剧场是改变了本来的site,那么走出剧场但没有特定的内容和形式上的新安置,又何specific之有呢?


空间作为符号意涵


不论一个空间宣称自己多么中性,每个空间都仍有自己独有的结构特性。我每到一个剧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请工作人员带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走一圈,了解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哪些地方可以用,哪些地方不可以。每一个规矩、每一个出口入口,每一道墙,都是提醒我这个空间的局限和边缘。局限和边缘是创作的开始。


非剧场空间也是一样的。每一扇门窗,每一棵树,每一条路和行驶的车辆,每一座远山,每一片田野,静静看着,线条、形状、颜色、符号……已经有很多关系和故事在发生。若是只是将一个剧场作品移植到非剧场空间,那么也太可惜了。


我在2013年到2016年,做了一系列关于空间结构和空间特性的实验——《11·即兴高行健》(2013)中将建筑中的门窗不断开启和关闭,作为演出的一个重要段落;《水往上流》(2014)中将舞台和观众席调转,在演出结尾将户外空间纳入成为“剧场奇观”的一部分;《挣扎:多年以后》(2015)中裸露剧场建筑内部工业化的线条结构;《水是枯竭》(2016)中打开剧场的一扇窗户,以户外光线的渗入作为演出的结尾;《到此一游》(2016)中让观众在黑暗中,观赏街上行驶过的车灯形成的窗影。


《到此一游》


没有空间的符号意识,特定场域就无从提起。早些年在舞蹈界和戏剧界风靡一时的Viewpoints训练方法,是编舞家Mary Overlie在1970年代开发的。当中就强调了创作者和表演者的“空间意识”:人与人、人与空间的关系。当中的几个要点也强调了空间关系(spatial relationship)、运动反应(kinesthetic response)、形状(shape)、姿势(gesture)、建筑(architecture)等等。Viewpoints强调的是表演者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但是放大一步来说,亦是在处理身体和空间作为平等的符号关系。从这个角度上看,符号学可以作为“特定场域剧场”创作和研究的突破口,改变其无的放矢的状态,为创作和研究提供内在的逻辑,带来新的可能。


另一个经验是我在2023年在香港做的《上帝之死》。逼仄的演出空间里,左边是一整面对着户外的窗户。我请助手用摄影机对着这面窗户拍了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然后将它投影到观众正对着的墙上——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一面虚幻的窗和一面真实的窗户同时在表演空间里出现。剧场本来就是讨论虚幻和真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的,空间亦是其中不可忽略的元素。


《上帝之死》


这也是为什么我很少使用舞台布景的原因。剧场(和非剧场)本身的空间,已经蕴含了很多内容和形式,等待创作者去发掘和互动。我在东京创作的《一路未知》(2018年),就是使用了剧场的工作灯作为照明。这些日光灯平时是工作人员在非演出时间里,装台、打扫、维修等时候用的,亮度显然不够,开和关之间甚至有延迟反应,但它们成为了那个作品中讨论舞台科技发展历史的关键元素。虽然那个作品是在传统剧场空间里发生,但是因为我相信每个空间的结构都是独特的,它们提供了丰富的符号意涵。换句话说,剧场空间里也可以有特定场域剧场,因为空间本身就是最好的舞台美术。


空间作为文化意涵


空间作为文化建构,除了表面物化的形式(建筑、场所、设施、器物等),也有人类周期性的重复搬演(劳作、聚会、办公、娱乐等),终于形成其特定(specific)的文化意涵。这些文化意涵如果没有影响使用空间的作品,那么作品的场域特定就可能不成立。


2012年,是新加坡戏剧之父郭宝崑逝世十周年,我在史丹福艺术中心——这个郭宝崑生前工作了十数年的空间里,创作了《11·即兴郭宝崑》和《11·再即兴郭宝崑》两部作品。参与《11·即兴郭宝崑》是10名与郭宝崑素未谋面的年轻艺术家,参与《11·再即兴郭宝崑》是10名与郭宝崑紧密合作过的资深艺术家。这20名演员,借用史丹福艺术中心的排练场、楼梯、储物间、办公室,甚至屋顶、厕所和天台,带领观众时空穿越。他们针对郭宝崑的剧本、论文、演讲、理念、经历等等,进行了文本解构和即兴创作,重新审视和挖掘自己与郭宝崑、与剧场的深层关系。空间成为了《11》中的第11名演员。


《11·即兴郭宝崑》


这两部《11》(以及前文提到的《11·即兴高行健》),如果不在史丹福艺术中心发生,那么它们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作品。但是同时,它们也可以被搬到另一个空间去,重新以同样的概念和方法,再创一部和新的空间的文化意涵相关的作品。特定场域作品通常具有极强的场域特定性,这本来是一句废话。但这也说明它只能在其被创造出来的空间中存在。因为空间的文化意涵是作品内容和意义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时甚至是作品的全部。如果换了另一个空间,它就会面目全非,甚至完全不成立。


2017年我借用了新加坡的旧国会大厦,做了一个名为《一路向南》的作品。《一路向南》借由郑和作为起点,讨论文化交流和文化政策的历史。表演者坐在李光耀曾经的特定位置上,站在国家政策制定者曾经发表演讲的舞台上,打开国会议员们曾经的休息室大门……在一部讨论艺术家和政治家之间的关系,讨论艺术和国家政策之间的关系的作品中,旧国会大厦的历史痕迹成为了作品重要的基底。旧国会大厦是一座拥有近200年历史的建筑,这里曾是新加坡第一个国会所在地。这座国家古迹于2004年作为“艺术之家”(The Arts House)重新开放。从一个政治空间,转化为一个文化空间,建筑物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于是,不仅仅是其空间的物理结构,其空间的历史和可能的未来,都是这部作品必须的存在。


空间是符号学和地理学的,也是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人的行为和活动亦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做社区创作、尤其是社区共创的朋友一定深谙其道。特定场域作品中的空间,既是信息的载体,也是各种关系构建的场所。我们所处的更大空间(例如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容器,画面、声音、味道、各类多媒体、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碰撞、情感、记忆和想象……这些编织在一起,都是在帮助我们建立作品和观众、观众与城市的连接,建立一个短暂的集会(gatherring)和事件(happening)。于是,空间概念就从实体的物理空间,演化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社会建构空间。而这些空间的文化意涵,是特定场域剧场不可能不处理的。


打破之后的不确定性


特定场域将空间纳入成为内容和形式,是一种更大的框架思维;但同时,特定场域也是打破了本来相对稳定的观演关系。观众可能不再是安坐在剧场座位上,被动地观看;演出也不再是框在既定的镜框里面,单向地输出。观演空间不再是二元划分,这就带来剧场更多的可能性。当然,这里强调的,不只是已经被纳入主流娱乐的“沉浸式”关系,而是剧场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


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究竟是作为制作和执行的阻碍,还是也可以成为创作和演出的一部分呢?


我在2017年到2019年所做的“后戏剧剧场系列”,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三部对剧场空间和观演关系的实验。《冒犯观众》(2017年)将剧场的大门打开,将观众席的安装设置过程在观众面前展示,将楼下《暗恋桃花源》的演出声音作为实时背景;《爱因与斯坦》(2018年)让观众在偌大的地下停车场中自由游走,演员如鬼魅般出现又消失;《四四八》(2019年)中观众的剧场甚至可以无限大到整个新加坡,而创作者成为了威士忌酒吧中孤独如展品般的现场装置……


《爱因与斯坦》


这些实验都因为它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带来了很多创作、制作和管理上的挑战。《冒犯观众》中观众的中途离场、互动甚至抗议,成为了作品中难能可贵的部分;《爱因与斯坦》中观众从传统的“跟团旅行”式,变成了自己设计路线的“背包客”式观看演出,时间结构的打破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草蛇灰线,贯穿始终;《四四八》中观众甚至同时成为了自己的导演和演员和观众……每一次越过本来设置的安全范围,打开新的空间,都会遇到新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本来无法预设的,创作者也在当中不断地学习、自我批评、总结经验。同时,也要求创作者跳出排练场和舞台上的思维窠臼,必须和主办机构、行政团体、制作团体进行更多的协商和讨论,以策展的角度去构建作品结构


结构和自由是几乎不可调和但又需要不断调和的两面。打破结构不仅仅是为了自由,也是为了与旧的结构对话,寻找新的结构,实验新的结构。空间作为符号意涵和文化意涵被纳入创作之后,势必要求创作者去思考新的时空结构,制定新的观演关系。更遑论科技高速发展下的虚拟空间,包括社交媒体、视频会议、电子游戏、虚拟现实等,也带来了对空间定义的新冲击和新可能,完全值得本文以外另外的论述。正如结构从来不应该是僵化的一样,空间也不是僵硬不变的。空间是具有生成性的,空间和结构是相互促成动态建构的。结构不是创作自由的敌人。


剧场是一个隐喻。剧场也是一个练习场和实验室。我们借由剧场的时间、空间和人,去思考剧场外的时间、空间和人。如果我们把剧场搬到剧场之外,那么实际上是挑战我们以上的思考——我们如何借由剧场之外,再去思考剧场之外的之外呢?

本文发表于《广东艺术》杂志2024年第2期
文/刘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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