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夜,我总要把铜盆注满清水,搁在廊下。晨起看冰面裂开细纹,像是沉睡的砚台被春风磨开了墨。檐角悬着的冰凌开始垂泪,滴答声里,冻土深处传来蚯蚓翻身的气韵。这种时刻,天地仿佛正在脱去厚重的裘衣,露出绸缎般柔软的肌理。
青帝的笔锋
古籍里总说“东方属木”,立春便是青帝执笔点染人间的时刻。他蘸取的不是寻常墨汁,而是融雪的清冽与晨雾的缠绵。笔尖掠过南墙的腊梅,枯枝便绽出金箔似的花瓣;扫过溪畔的垂柳,僵硬的枝条瞬间生出鹅黄的睫毛。我在皖南见过农人用竹刀修剪橘树,他们说这是在替青帝润笔,好教春色落纸时更添三分风流。
泥土苏醒的气味最是醉人。去年深秋埋下的蚕豆种子,此刻正在地底舒展腰肢。蚯蚓们列队游走,将板结的土层化作松软的宣纸。田埂上的婆婆丁最先擎起嫩黄小伞,像等待检阅的童子军。晨雾里飘来新翻泥土的腥甜,这味道让扶犁的老农眯起眼睛——他正用犁铧在广袤大地上书写狂草。
咬春的齿痕
不少人家的母亲总在立春寅时起身蒸春饼。面皮要擀得薄如蝉翼,裹着水萝卜丝、青韭黄、嫩豆芽,卷起来像支翡翠笔杆。咬下去的脆响惊醒了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泛青的天空,翅膀划出的弧线恰似春饼的月牙边。胡同里飘着荠菜馄饨的鲜香,老人们说这是要把整个春天的清气都吞进肚里。
江南的立春宴必有春笋。山民们踏着晨露进竹林,专寻那些刚顶破腐叶的尖角。焯水后的笋片脆如昆山玉碎,与咸肉同炖,琥珀色的汤汁里浮沉着冬春交替的禅意。食客们用舌尖分辨泥土的层次:最外层是去岁的枯叶,中间藏着融雪的清冽,芯子里还裹着惊蛰的雷鸣。
花信的驿站
长安城的卖花人开始往瓷瓶里插辛夷。那些毛茸茸的花苞像未拆封的锦囊,藏着李商隐昨夜写就的无题诗。汴河两岸的驿卒快马加鞭,他们背负的不是公文,而是梅花的暗香。岭南的荔枝林里,蜂农正把蜂箱搬上木船——他们要顺着春风北上,追逐油菜花海的潮汐。
我在故宫见过乾隆年间的《月令图》。立春那卷绘着孩童放纸鸢,丝线牵着游龙形状的鹞子,龙须上系着二十四枚银铃。风过时清响不绝,恍若万千玉珠落青盘。画师用蛤粉调花青点染天空,那抹淡蓝至今仍在绢帛上流淌,漫过三百载光阴,洇湿了今人的眼睫。
暮色四合时,我取出窖藏的白瓷坛。去年清明采的野樱花瓣在酒液里舒展,饮时能尝到雪化溪涨的韵律。檐角残冰彻底消融的刹那,邻家少年在墙头吹起柳笛,不成调的曲子惊起满树麻雀。它们振翅时抖落的绒毛,恰似宣纸上未干的墨点,正在渐暖的空气中缓缓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