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鱼•角虎美味•鱼汁
———忆老会文水产门市
吴毓桐
会文墟原有一条街叫“妈察街”,为最热闹的农贸市场街。街口是高大的百货商店,对面三、四个连在一起的铺面就是老水产门市。林林总总的店铺皆叫为“店”,唯独卖鱼的尊称为“门市”,大有一店成市、一铺为行的况味。对乡下人来说家常的“饭配”离不开“水产”,上街买“公价”便宜的灯光鱼、咸鱼汁、虾酱等什么的,为乡民必光顾的地方。这行散发着浓浓鱼腥味的铺面,红头绿绳横飞,穿着光鲜的行人匆匆走过,娇气的姑娘往往掩鼻而过。但在有灯光鱼出售的日子,这是却是人声鼎沸,人们如沙丁鱼般互我相挤压着,售鱼的窗口密不透风。少年的我多次亲历这场面,如今回味仍历历在目:卡车从清澜港、牛车冯家湾运来的灯光鱼,一般是下午到达。听传闻后,父亲就嘱我去号位排队,早上买鱼的人们就从走廊排到大街上。我们村挨着会文墟路近消息快,因而我时常排在前列。队伍排得有模有样、秩序井然……突然有人高喊“鱼拉到啦!鱼拉到啦”,人群一阵骚动,卡车呜呜轰鸣,几位搬运工爬上车,将一箩筐一箩筐银光闪闪的鱼卸下搬到店铺,人们让开一条路,眼勾勾地盯着……这时,队伍开始有点乱了,一阵急促的脚步挪擦声……“哐当”一声售鱼窗口打开了,人群人贴人挤成一团,我被挤得脸都扁了,好不容易侧身喘气,呼吸着那浓烈的狐臭味、汗味……终于轮到了,我高举一只手示意,三哥从人群头顶递过一个箩筐来,我接住又递给里头卖鱼师傅,手里擤着的纸币湿透,付了帐就抱着一箩筐鱼冲出来。每人限买十斤,一斤两毛,共花去四元。全家人好多天的都不愁“饭配”了,一卡车灯光鱼不一会就卖光了。买到鱼的人们得意洋洋、买不到的唉声叹气。那年月,灯光鱼是乡民日常最好的“饭配”了,加工和吃法花样多:盐腌晒干煎煲送地瓜稀饭。灯光鱼,顾名思义是用灯光诱捕的。只能在月黑之夜捕捞,那鱼又是季节洄游鱼,因而,不是常年买到。“脚”在海南俗话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缺脚”是指打麻将时不够人数,“那支脚”、“么脚数”是对为人不地道者的蔑称,还有“闭脚闭统”、“缺脚缺统”等。而“菜脚”是指只能喂猪的老、黄菜叶,“鱼脚”是等外之鱼,好多如今却是求之不得的上等珍品。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会文墟水产门市部在“牵风”咸鱼拉回来的季节,时常让我们生产队派几个工帮“分类鱼”——公家大渔船拉大网,干百种鱼虾蟹捞上来,粗盐活腌……出售前要分类上中下三等定价,等外的是“鱼脚”。
什么鱼是鱼脚呢?不论肉质而论外貌——以貌取鱼。凡是长得奇形怪状的不管大小,皆属鱼脚。剥皮鹿、石头鱼、比目鱼、海龙鱼、海麻鱼、红鱼、狗蛇鱼、海蛇、小狗待鱼、角虎、蟾蜍鱼……如今几乎都是几十元一斤的上等鱼。当年一毛九分钱一斤。四、五斤重的剥皮鹿也如此……最可惜的是海马也腌咸只能当垃圾或充肥料。
当年,我在水产门市部拣鱼时,时常看见“咸海马”——如今视之为泡酒珍宝,那时也不懂得是宝贝,真是暴殄天物,还有各种各样的螃蟹都扔掉了。没办法,牵风咸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捕捞上来一概粗盐活腌。因而,就算是鱼脚,其美味也难以方物。
那时,我们帮水产部门分类鱼也有小小的“特权”——每人可买十多斤鱼脚。每当我提着一大箩鱼脚回家时,父母亲笑容满面:牵风咸鱼那种特有的、深海咸腥味扑面而来;还没煮熟就香气扑鼻、诱人垂涎。在那窘迫岁月,能够吃上鱼脚已是莫大的福气了。奇形怪状、林林总总的鱼脚里,我最喜欢的是角虎(角吻鰕虎鱼)鱼。一种生活在海底的小个头鱼类——大的仅二、三两重,长十多公分。然而,它却是凶猛之鱼——头部如有棱有角的钙甲、更厉害的是大嘴两旁长着“铲”般的锋利硬刺,故名角虎。如大海里的威风凛凛的小狮虎。角虎不但外形怪,而且脂肪就贮存在头部,煮熟后,吃的时候咬头部油就流出来,角虎油不多但香喷喷的——我这辈子吃到的最香而不腻的鱼油,且其量不多不少,刚好滑润它那韧实糯香的尾部。也许是不停地摇身摆尾的缘故吧,那肉质纤维密实如木纹,丝丝缕缕嫩白色,咀嚼口感特好。烹饪角虎煎、与萝卜、三层肉一起煮炖皆是佳肴。口感与角虎相似的是“狗待鱼”。蛇头长扁身,其貌不扬。20公分以内的小狗待鱼也属鱼脚,这种鱼很怪:生鲜腌的肉结实如角虎;不生鲜或盐腌不着的肉松烂,却如臭豆腐般闻起来臭吃得香。特别是送番薯稀饭时,简直是绝配的最佳“饭配”——保证你吃饱了还要多吃一大八角碗,而且还意犹未尽。那腐烂的味道妙不可言,有点像咸毛蟹脚里那肉烂成汁的味道。轰动一时的巨鱼毕竟稀罕少见,人声鼎沸的卖灯光鱼埸面也只有渔季出现,水产门市日常的就是乡民拎着玻璃瓶或竹篓买咸鱼汁、咸鱼。当年,乡村家家户户在灶前的厨柜里或灶台上、饭桌上都常备一瓶咸鱼汁或虾酱。有时是买鱼虾自己腌制,但大多时候是上街买。街上水产门市有三个铺面,分别是卖灯光鱼等鲜鱼或咸鱼;中间是鱼仓库;旁边那间卖咸鱼汁、虾酱;几个师傅既是售货员又兼“腌鱼汁工”、搬运工,工作又脏又臭又累,也许是镇上供销社除了粮所搬运工之外最辛苦的活计了。我曾亲睹师傅劳作的场景:将一箩筐一箩筐手指大的灯光鱼倒进一个几米见方的、一人深的大池里,倒了一层就洒一层盐,然后,跳进去踩实,这样反复操作好多轮才“装填”满一个大池,师傅浑身湿透冒咸汗。过几天腌好香喷喷的小灯光鱼汁就可出售了。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市场经济的开放,水产、百货等门市改制,陆续关门,原址也拆除重建。百姓也告别排队定量或凭票买鱼的时代。现在的会文农贸市场今非昔比,然而,我终生难忘有“妈察”、水产门市的那条老街,那里承载老会文人的记忆……更难以忘怀的是灯光鱼,有细如指的也有大如手的,有腌汁腌咸晒干鲜煮煎煲等五花八门的加工烹饪方法,还有送地瓜稀饭时咕噜咕噜的吞咽声……那是美味的乡愁!灯光鱼带来的乡愁。附录:
为一只海龟落泪而落泪
吴毓桐
一滴泪水
一滴海龟的泪水
一滴被残忍掏空躯体海龟
思念故乡大海的泪水(注)
从残存的背壳伸出的颈头
从乒乓球大的黑眼睛
从无辜无奈的眼神里
滑落无忍直视的一滴凄凉
屠宰现场
龟血淋淋的现场
陈列一箩筐龟蛋半箩筐龟肉
蝇虫狂舞逐腥的现场
若无其事地待价而沽的吆喝
童年,与那只被掏空的海龟
泪眼婆娑相视,我心脉颤栗
五脏六腑抽搐的记忆
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海边乡镇农贸市场,逢季节有渔民捕宰海龟出售。
附录:
苦瓜炒石姑(章鱼),文昌会文海边乡村婚宴的一道“重头菜”
撰文:吴毓桐
章鱼,文昌俗称“石姑”。故乡会文农贸市场鲜活的石姑,每斤五、六十元;半个世纪前,父亲与哥哥赴冯家湾“烧海”——举着火把照海面捉章鱼,拿到集市上卖二毛多钱一斤。当年,冯家湾盛产石姑,每逢夏季暴雨过后,海边渔民甚至很多“山上龟”(离海远的村民)四面八方蜂涌而来,千万支火把照亮海湾……海上的“发军坡、赶庙会”、盛况空前绝后,乃故乡最壮观的渔火。乡村俗话往往以形定名,章鱼的头部很像睾丸(土话叫鸟姑)。一个楞头楞脑带着八条有吸盘的腿,可伸可缩,时而张牙舞爪、时而喷水疾驰、爬礁钻洞、捕蟹捉鱼、无所不能……见势不妙、遭遇天敌、变色化妆、施放黑烟、逃之夭夭……海洋里最不可思议、最聪明的动物之一,有人甚至认为章鱼是来自外星的精灵。的确,章鱼身怀绝技。不但在大海里是捕食、生存的大师。而且,即使你将它捕捉到家里也会逃走。有一次,父亲买回几只放在瓮里,叫我盖紧看好。我拿碗盖住再用半个砖头压就出去玩了,不一会儿回来大惊失色:章鱼抛开盖全跑光了,我蹲着看见它们有的躲在橱柜底下,有的爬至灶前排水口……好不容易把它们捉回来。后来寻思:章鱼大头大眼,没骨没鳞、神出鬼没如天外来客……特别是那个大脑袋——装满墨汁与智慧。那也是美味极品,父亲特爱这吃这章鱼头,且连里头的墨汁一口吃。我也学着吃从此爱不释手,章鱼直接煮白切或炒是送酒佳肴,但最好吃的是苦瓜炒章鱼。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随母亲在海滨的外婆家吃“亲家”(婚宴),一桌各种海鲜菜,苦瓜炒章鱼这盘最受欢迎。一上来,很快就被夹完。那是我小时候第一次品尝美味,终生难忘。后来,父亲也时不时买回章鱼,从自留地摘回几个苦瓜。先把章鱼煮熟切好,然后与苦瓜一起炒。不一会,一盘香喷喷的苦瓜炒章鱼名菜就弄好了。苦瓜的苦涩与章鱼的甜嫩,山果与海味相互渗透交融吸纳……苦瓜不苦了、章鱼更滑嫩了。如再加上粉丝那就更爽歪歪的……味道、口感是美食的两大要素。而苦瓜炒章鱼可以说最体现两者的乡土美食。数十年来,乡村特别是海边乡村办婚宴,除了大杂烩“头盘菜”外,必有一盘苦瓜炒章鱼这道“重头菜”——男女老少皆喜爱。如今,我几乎每次回老家,逢上章鱼季节,我都买一条一斤左右、活生生的、酒红色正宗的章鱼(粉红色的是亚种,味道差异大),炒一碟味色俱佳的“乡愁菜”,以解肠胃久盼的“乡愁味”。
作者简介:吴毓桐 海南文昌人。50后,毕业于广州华南师大中文系。曾分别在高校、报社、国企从事教学、编辑、管理工作。曾在省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及时评多篇。兼任文昌文化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