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军:想见大伯,也只有在梦里了

文摘   2024-07-30 20:59   甘肃  

7月30日,六月二十五,星期二,晴


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五,大伯的周年祭期。一年的时间过去,弹指一挥间。大伯走后,前川的地由四哥个耕种,今年种了高梁,大伯在的时候,种些瓜果蔬菜、玉米棒子,每年这个时候下地,总能有点收获,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家隔壁还有大伯的一块小菜园,也是什么都种点,每年都生机勃勃。大伯走后一年,园子里的荒草长到一人深。昨晚给大伯接完纸,我拨开荒草,在园子里走了走。星辉灿烂,夜风习习,想见大伯,也只有在梦里了。


今天上坟烧纸,天比较热,蹬倒山顶,大家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当年,记得我们和大伯就在这条路上拉着架子车往下放麦,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现在山上的田地早已撂荒,杂草丛生,一片青翠。青山不老,大伯常在,我们每年都会来看你。


下面是我去年今日写的一篇文章,这会再全文抄过来,发在下面,并以此怀念我的大伯,想见音容空有泪,欲听教训杳无声,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大伯坐在火炉前长聊了。



                       我的大伯

(一)

早晚有这么一天,亲人会离开你。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却总觉得这不可能。

接到二哥打来的电话,是天刚麻麻亮,我搂着禹儿睡觉。二哥说,大伯晚上不在了。

听到这消息,我并没有失声痛哭,而是问二哥几点走的,二哥说夜里三点。

挂了电话,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早上天凉,禹儿也被电话吵醒。给他掖了掖被子,他忽然转过身来问我,是大爷爷死了吗。我说是的,他说大爷爷怎么会死呢,就哭起来了。

禹儿虽然小,但对大爷爷是有记忆的。他第一次回老家,在村口下车时,碰见大爷爷刚打完牌从小卖部出来,妻说快叫大爷爷,禹儿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大爷爷好。大伯一边抚摸着禹儿的头,一边在上衣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张钱给了禹儿说,我的娃,真乖,这是大爷爷刚才打牌赢的钱,都给你。

那次我没有回老家,禹儿回来说,大爷爷给他钱了。我告诉他,你大爷爷打牌,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有时候为了输赢,还和别人争吵,居然给你这么多钱。

禹儿边哭边问,大爷真的死了吗,我眼眶一热,说是真的。把禹儿抱在怀里,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

上次去看望他,是6月20日,农历五月初三。疫情所困,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回老家,后来放开,归心似箭,想立马回老家看望生病的大伯,但当时带着高三毕业班,正在做高考前的最后冲刺,不敢一日相离,女儿正在初三,也是没日没夜复习,就说等几天再回。6月19日,女儿考完试的当天晚上,我们就坐火车回老家了。

大伯久在病床,听说我要回来,一直在念叨。大哥说,大伯知道我已经上了火车,一直在等我。回家放下行李,赶到大伯家。他正脸朝北墙,侧身睡在上房炕上。

看到他瘦弱的身影和满头雪白的头发,我想起了爷爷临终的时候,我回去看望,大伯俯身给爷爷掖被子,爷爷看见大伯的白头发,说我的娃啊,头都白得面碗一样,我还赖着不死。

听爷爷这么一说,我泪如雨下。一方面觉得,要和爷爷永别了,一方面又觉得,大伯他们老得太快了。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进门后我喊了一声老大。在老家,大是父亲的意思。大伯听见我喊,慢慢转过头来,见我和妻站在他的旁边,他居然挣扎着翻起身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妻的手说,我的娃,你们来啦?看着他的眼泪从嘴角落下,我们都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我让大伯睡下,坐在炕头边的椅子上,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不久父亲、三叔和四叔都过来,大家一起聊天,一直到深夜。

记得小时候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晚饭后,大伯、三叔、四叔会陆续到我们家来,兄弟四个人聊天,海阔天空。大伯知道的往事和掌故非常多,大家一聊就聊到深夜。弟兄四人聊天,我给他们煮茶,偶尔也插几句话。

那都是些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人,我总感觉,我的大伯,我的父亲,我的三叔和四叔,永远会围在一起聊天,我永远会给他们煮茶,时光不会变,大家不会老。

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一想,那些美好的时光,是多么短暂。那天给父亲打电话,他为大伯的病操着心,说大家都好好活着,多好,如果有一个走了,就像一堵墙,掰开一个豁豁,残缺不全了。

(二)

大伯是我的老师。我们村有个三年制学校,就修建在我家菜园的西北角。这是村子里最好的一排大瓦房,青砖基座,松木门窗。小的一间,是教师办公室,里面摆一张三抽屉办公桌,一把靠背椅。大的一间,是教室,里面是三排课桌椅。

这虽然是一所学校,但学校里只有大伯一个老师,要上三个年级的所有的课。三个年级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大伯自然有他的办法,他把孩子们分开布局,一二年级同学坐两边,三年级同学坐中间。把黑板也分隔成三块,一个年级一块。

他的每节课,都是任务板块。比如语文课,一二年级学生写生字,三年级学生读课文。到点了,他挨个检查结果,然后做点评。有时候也有调整,比如一年级同学画字,二年级同学默读课文,三年级听他讲数学。

三个年级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也有好处。三年级的大孩子,代管一二年级的小孩子。

但大伯还是忙。有时候一年级,有时候二年级,有时候三年级,有时候讲语文,有时候讲数学,有时候在美术课上画几个娃娃,有时候在音乐课上引吭高歌,下课了,他还要亲自摇响那个磨得锃光发亮的铜铃铛,我们则飞出教室一阵打闹。

大伯有时候也偷懒,比如他不想上课了,就把我们全部赶到操场里面画字。画字的工具,是五号电池中间的石墨棒,那时候我们的铅笔盒里,都有这样一种自制的文具。每个同学分得一块领地,就边写字边用石墨棒打格子。有些同学一个方块一个方块从左往右写,最后会写成横幅长卷。有些同学一格一格从上往下写,最后会写成竖幅长条。有些同学转着圈往圆心写,最后会盘成一个蜗牛的形状。记得那时候边写字边在口里念叨,几十个人同时念,操场里书声朗朗。

到了三年级,有毛笔字作业,每天都要写一张毛笔字交上去,大伯用毛笔蘸红墨水阅作业,写得好的字都圈出来。

那时候写毛笔作业,毛笔墨盒什么的,都容易置办,沿街的小卖部都有卖的。但因为没有书店,买一本字帖就十分困难。实际的情况是,那几年我们根本就没见过字帖,写大楷字的范本,都是老师题写的“影格子”。我现在还能很清楚地记得大伯给三年级同学题写的影格子,是毛笔正楷,题写在十六开大的一张白纸上。学生写大楷时,这张影格子就垫在大楷作业本的白纸下面,显得很清晰。我们长大以后,好多人的字都带有老师书写的特征和习性,就可以在这里找到原因。

大伯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个班人数不多,其中有几个就是我的堂哥,我们几个人无一例外,都做了老师。

几十年过去了,这些场面,这些情景都历历在目。想见音容空有泪, 欲听教训杳无声,大伯已远去,永远不再回来。

(三)

有一年暑假回老家,我在门口转,遇见大伯,他挽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一把铲子。我问大伯干什么去,他说去下坡地里看瓜,叫我一起去,挑个瓜吃。一到地里,大伯挑了一个熟得最好的瓜,用铲子割开,我们俩蹲在地头吃了。回的时候,他又摘了两个,让我拿回去吃。还说我路太远,不然的摘一蛇皮袋拿到酒泉吃。

瓜熟的季节,正是收麦的季节,有几年我们几家人合作收麦,收谁家的麦,就在谁家吃饭,大家最喜欢吃的,是西瓜下油馍。

有一年天气极热,麦熟得早,我们先收大伯家的。大伯最远的地也在河对岸,我们叫河那坡,驾子车不能直接到地里,大家把麦子挑到河边再装车。大伯弟兄四人,四条扁担,大哥、二哥和我,三条扁担,没几趟,就把一地麦子运到河沟里了。

大伯装车,我们往上递麦捆子。当时对装车做了改进,麦捆装好以后,在架子车后面打个绳套,戳进去一根椽子,把这根椽子压下来,用绳子拴在前辕上,一头固定,一头使劲拉,叫“紧绳”。每次紧绳,都是大伯在上面压椽,我在下面拉绳。记得有一次把椽子已经拉到极限了,我觉得再用一点劲,椽子会断掉,于是想把绳头固定,结果被二哥一把推开,说绳子还没有拉紧。他跳起来压住椽头一使劲,只听啪的一声响,椽子断了,大伯被弹了起来。落地以后,他手里拿着半根椽子骂二哥,我们都不敢笑。

中午回家休息时,在大伯家吃的,就是西瓜油馍,大姐还烧了一锅蛋花汤。

(四)

和爷爷一样,大伯健谈。我见过好多父子兄弟坐在一起默然无语,说不了几句话。但大伯弟兄四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是拉完田禾靠在路边吃干粮喝水时,有时候是碾完庄稼坐在场边休息时,有时候是吃了晚饭互相串门时,有时候是冬天里架起火炉熬罐子喝茶时,有时候是在田陇里,有时候是在河沟里,有时候是在山坡上,有时候是在冬天的热炕上,而经常是在我家的老上房里。记得当年老上房还没有翻新,地下有四个老式的木制弹簧单人沙发,一到晚上,父亲弟兄四个人就一人坐一个沙发聊天,我在炉子跟前煮茶。每煮好一罐子,就在他们四个人眼前的杯子里各添一点。

他们聊的话题特别驳杂,比如谁家盖房起梁了,梁记该怎么写,谁家老人去世了,铭旌该怎么写,甚至山上的荒地种什么,坡地种什么,梯田地种什么,山下的平川地种什么,地土怎么倒茬,牲口怎么倒换,怎么埋粪,怎么翻土,有时也涉及领导人换届,中美关系,中东乱局。而最长的话头是他们四个人当年不同凡响的经历,比如三叔当年一跃而起,按下了正在发飚的大黑马的马头,四叔订了《精武》杂志,知道不少武林掌故,学会了不少拳法,大伯当年带了一班怎样顽劣的学生都被他整得服服贴贴,他怎样上了一节公开课,如何语惊四座,父亲也会聊到自己如何振兴了一所破败而无望的中学,把成绩考到全县第二,如何让一个班的娃娃基本都学会了简谱,学会了拉二胡。他们对所有的话题都感兴趣,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其实并不关注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到晚上,吃过饭没事干,就想在一起坐一坐。有时候,他们聊到半夜两三点还不休息。

我总觉得这种长期的、长时间的聊天影响到了我,使得我不仅喜欢和家人朋友聊天,也喜欢以聊天的方式写作,而且写起来也是杂七杂八不着边际,一定就是这一个一个漫长的冬夜造成的秉性。

而这种无话不谈的氛围,也影响到我们亲堂弟兄。每年最热闹的时光,是年三十的接纸和守岁。每到年三十晚上,我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爷爷的上房里,准备一起去丰湾沟接纸,那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奶奶活着的时候,是爷爷端着香马盘走在前面,我们一大家子人跟在后面。奶奶去世以后,端香马盘的任务就落在了大伯的身上。纸接回来以后,祖先的牌位都摆上了桌子,点了香烛,烧了纸表,整整大团圆的年才开始了。我们一帮孙子都爬到爷爷的热炕上,爷爷照例会从身上摸出那把钥匙,打开上炕头那个神秘的红漆木箱,取出他存放了一年的各种小吃头分给我们吃。我们弟兄七个人,这时候肯定会放开量,喝些白酒,好多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所以酒越喝越兴奋,话越拉越多,爷爷看着也高兴。而大伯他们弟兄四个,正好一桌牌,开始都客客气气打,但打到后半夜,不是一个嫌一个牌臭,就是一个嫌一个输了不掏钱,往往会争执好一阵子。

有一年过年,我们一大伙人去了庙坪上,给大妈烧纸,又去了大湾,去看望姑父姑姑,晚上大家都聚在大伯家。当时我留神了一下,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场面,就是我们家三代人,我们弟兄七个人,围着火炉喝酒聊天。大伯弟兄四人头碰在一起挖坑坑,而孩子们头碰在一起,坐在炕上打扑克。看着场面热闹而温暖,我就拍了照,发了朋友圈。一位网友留言说,农村的大房子容得下亲朋好友的闹腾,家家的大炕头摆得下老老小小的心愿,所以更有年味。

一年一年的年三十就这样过着,如果一切不要改变该有多好。在有一年,我们大家接回纸以后,我猛地看见爷爷的热炕空着,只苫着一床棉被,才意识到爷爷不在了。我跪在桌子前,想给爷爷烧张纸,其他人没太注意,大伯看到了,跟上来跪在我后面。点燃几张黄表纸,火焰朴哗朴哗地闪,晃动着桌子上爷爷的照片,我眼眶一热,泣不成声。大伯拉我起来,说别哭了。

这一幕仿佛还在昨天,而现在,我又跪在大伯的灵前给他烧纸。

(五)

大伯走了,我没有赶上见他最后一面。母亲说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大伯的屋里。其实自从大伯生病以后,大家经常去看望他,特别是父亲、三叔和四叔,每晚去陪大伯。先是三叔下来,到小卖部找父亲,再下去叫上四叔,一起到大伯屋里去。弟兄四个人聊了一辈子的天,现在老大哥要走了,他们都太不舍了。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通电话,一说起大伯,他就流泪。

母亲说那天晚上遗憾。大伯似乎比平日精神了一点,他伸出两根手指,找四哥要烟抽,四哥给他点了一根烟,大伯稳稳地夹住烟,一口一口,徐徐把烟抽完,然后用手掖了掖被子,盖好了自己的左肩。看他精神还好,大家以为没事,好多人都回去了,结果到后半夜,人就不行了。

我着急赶回去,唢呐声哀婉低回,院子里摆满了纸火花圈,白花花跪着一地人,庄间老人抬着香马盘,正在上献饭。我赶忙跪在后面,不知是谁给我递过来一个白布孝帽,我胡乱套在头上。等到献饭上完,唢呐声收住,我起身去上房。

看到大伯停放在灵堂后面,我没有流泪。坐在他的身边,看着大伯静静地躺在那里,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一会儿翻个身,看见我来,一定会说,我的娃,你来了?远的很么。

大伯的头前点着一盏清油灯,灯焰如红豆大小,一闪一闪地亮着。

我还是没有流泪,尽管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我在心里还没有接受大伯死亡的事实。想着他还会从圆门里面出来,从大路上走过,想着他还会扛着犁杖,去阳坡川犁地,还会挑着扁担,去丰湾沟割草,还会赶着牲口,去前河湾饮水,还会挎着竹篮,去下坡地掐瓜蔓,还会推着架子车,去路边叫卖西瓜,还会挑着粪桶去埋粪,还会背着一捆麻胡走在山路上,还会吆喝牲口碾场,还会骑着自行车赶集,还会蹲在地头抽烟,还会来我家打牌,还会登台唱戏,还会和老弟兄们在一起聊天,还会在年三十晚上,带领我们全家去接纸,还会在大年初一拿着香表拜喜神,还会给我讲本地掌故,黑爷庙的传说。

大伯在家里停放了三天,第二天烧纸,第三天早上发引,时间是五点钟。我回后屋睡觉,把闹钟上在四点半,却心乱如麻,一夜没有睡着。

凌晨三点,实在睡不住了,穿衣起床,在院子里坐着。满天星斗,庙坪嘴上一弯新月。

早晨七点半出发,一路鞭炮唢呐到了山上。墓穴早已挖好,安葬的时辰是九点。打开棺木定位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大伯。从此以后,他就要长眠在这座山上了,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

下山的路上,三叔拿着一把铁锨走在前面,看着他苍老的身影,我心里难过,泪如雨下。妻看到我哭成那样,也哭了起来。

参加完大伯的葬礼,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忙,就回了酒泉。一路往西走,离家越来越远,也离大伯越来越远。

今天,心里比前几天还乱,写了上面的文字,不是给谁看,而是以此和大伯聊聊天。从此以后,登其堂,不闻其声,临其室,不见其人,便是永别了。







马少军文墨苑
马少军,甘肃会宁人,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作家协会会员,获国家级教育成果奖、甘肃省张芝奖、飞天文艺奖一等奖,出版有散文集《家在五里桥》、随笔集《都是我的歌》。在报纸杂志、专业网站发表200万字的文学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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