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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文原创作者为婷子,留日学生的母亲,武大历史系毕业,教师,现退休。
文 | 婷子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 ,咱们也开始提从西方来的父亲节了 。过不过这个节是一回事 ,想不想起这个节又是另一回事 。对我而言 ,父亲节更多的是在心里默默地怀念自己的爷爷和爸爸 。
我对爷爷和爸爸这两位父亲节的主角是既深爱又陌生的 。多年来总在记忆里搜寻他们的身影和难得相处时光的点点滴滴 ,依然难以形成完整的印象 。真正是时代的悲剧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两位父亲都生活在动荡不安的时代 ,早已注定了个人的悲剧人生 。每每想起他们都悲从中来 ,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更无法释怀 。粗略地说说我的爷爷这位父亲角色吧 。
我爷爷名叫李在道,最后在部队里的名字被搞错了当成了李国安。他生于1910年7月 ,具体日期不清楚。不到20岁生下我父亲,后面还生下了我姑。在我15岁那年去世 。
印象很深的是他跟宋庆龄国母前后一天去世的 (应该是1981年5月28号去世的)享年70岁。记得当时天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似乎老天爷也在祭奠他 。
爷爷对于我基本上是陌生的 ,一方面是年龄小不懂事 ,最重要的是爷爷当年是被批斗和管制的对象,再加上有肺结核病 。所以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爷爷和我们都刻意回避,很少近距离接触,更别说交流了 。
印象中,我几乎没有跟爷爷说过话 。因为爷爷总是沉默的 ,吃饭时单独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大点的凳子上放一小碗咸菜或是长了蛆甚至是发了霉散发出臭味的菜,很多时候是一点黑乎乎认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远远看过去爷爷总是用筷子沾一点放进嘴巴里 。
爷爷自己坐一把小板凳 ,挺直着腰板,虽然背已微微弯曲,夏天太热的时候光着看得见根根肋骨的胸部,很认真的吃 。
我有时候看爷爷吃的很香的样子总是好奇,以为他吃的是什么好东西 ,等他吃完离开就偷偷跑过去看看他的菜碗,多数时候都是把我熏跑了。如今想起来真的好心疼可怜的爷爷。
那个时候大人小孩都难吃饱别说有什么菜了。记得如果家里什么时候破天荒买了一大碗辣萝卜,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为了省着吃我一般是一碗饭才吃一到两根,那已经是我日常最满足的大餐了。
爷爷那个时候为了跟我们区别他的碗筷 ,怕家里其他人因他而染上肺结核病,可想尽了办法,最奇特的是印象中我们老家的村子不远处有一块高地,不知道是在修什么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一座古墓 (估计是1974年的事。)我那时还小 ,应该七八岁的年纪吧 。印象中听大人们议论说是明朝一个将军墓, 据说头没了用金子做了一个人头安上的 (此处感觉有夸张 应该是铜做的吧)。
然后那个墓里有不少陪葬品,最多的是兵器和瓷器 。懵懵懂懂感觉到全村人在奔走相告去看热闹,听说很多人都不敢下到墓里,而我爷爷是头一个下去的 。好像金属的东东都交公了,但瓷器没人要,可能觉得是死人的东西嘛不吉利 。然后我爷爷就拿了几个碗回家,从那以后我印象中爷爷用的碗就是青花瓷的,不过成色不怎么样 。
小时候我看到那种碗都觉得有鬼怕的不行 。可惜在我爷爷去世后他用过的东西都不知所踪 。那个年代没什么文物的概念,反而很多人觉得是封资修的东西得毁掉才解恨。再者这个墓主人级别也不够高,并没有影响到上面 。
小时候我放过三四年牛 ,家里劳动力不够要帮着挣工分,我每次经过那个墓地旧址(不得不经过,不然要绕很多弯路去我特别喜欢的河边,夏天在河边洗脚和吹凉风是最大的享受了)就能看到地上有很多的瓷器碎片 。(那些瓷器碎片有很多都有青花纹,当年被砸了真是太可惜了 没有人敢要封资修的东西,特别是农村人忌讳死人用过的。就我爷爷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怕敢拿几件)。后来那块高地种上了芝麻 ,以至于我小时候都不敢吃芝麻 ,觉得有鬼附在上面 。
说到为什么是我爷爷第一个跳进古墓里 。说来话长 ,听我哥讲(我自己真不知道自己爷爷的历史,大概就是我哥作为家里的长子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不能保证都是真的)我爷爷几乎算是职业军人,因两岁就没了父亲,生活没有着落,估计从小没父亲教种地,所以长大后不愿意种地。
为了混口饭吃,就主动找部队当兵,至于是谁的兵帮什么人卖命都不在考虑范围内,基本上是管饭就行,活一天算一天,窝家里也难活命嘛!就这样听我哥讲说爷爷最早是李先念队伍的兵(这样说来应该算红军级别的吧) 跟一个外号叫陈大脚的女将军( 我查了百度真人名字是陈少敏)当过警卫员(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反正我哥说的有鼻子有眼),
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参加了皇协军,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爷爷后来被人骂作小日本,总挨整,各种运动来了他都首当其冲 。
我有点模糊印象是每每生产队队长敲锣喊开会,爷爷在家里就尽力挺直腰杆但脸色铁青并不停的咳嗽,本来有肺病就越发咳的厉害了(因为爷爷的肺病家里总充斥着刺耳的咳嗽声,我听不得那种隔着几米距离都能感受到爷爷胸堂里发出的风箱声,所以我除了不得不快速的扒几口饭和晚上到点得睡觉外 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总之很少有见着爷爷的机会)爷爷估计知道自己又得受大罪了的缘故,心不服又躲不过。
我哥说他亲眼看到过爷爷挨斗,惨不忍睹,有一次被打断了几根肋骨,当时最流行戴高帽架飞机的斗法就是用纸糊一个高帽,用绳子穿上系在挨斗者的脖子上固定起来,挨斗者的两只胳膊被高高的反扎在后脖子部位,这种做法很容易把人的胳膊弄残,估计这种方法能让挨斗的人不得不低着头吧(亏得发明者的用心,坏到什么程度才能发明出来)。
我是不敢看斗人场面的,有一次在放学回家路上看到用绳子绑着斗人,还用绳子像拴狗一样拉着挨斗的人,一帮男孩追着边看热闹边扔小石子还时不时喊点什么,我胆小不敢细瞧很快就跑开了,想必爷爷也是这样被斗过吧。
▲祖父的转业证件(婷子拍摄)
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学大赛是必须的,所以我们那儿村村都有广播。我小时候的语文水平估计多半是靠这广播节目培养出来的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独自坐在门前的土坎上静静地听广播,觉得播音员的声音好听极了。
内容很多是重复着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 天天讲 抓革命促生产之类。小孩子听多了这类节目,阶级斗争的弦还是很牢固的,所以我小时候也自觉地不理爷爷。那年月叫做划清界限。
印象中我妈妈也从不理我爷爷,因为我爷爷短暂做皇协军的经历影响到了我妈妈的前程,据说50年代我妈妈当过几年的妇联主任很风光过的,后来因为我爷爷的缘故被撤职,我妈妈由此记恨我爷爷,骂过他是小日本。
我哥说我妈妈这样骂爷爷的时候我爷爷追了几里路打我妈妈,从此后两人就没说过话了。据说我爷爷参加皇协军的这段经历很短暂,不知道爷爷是主动逃回了家乡还是别的什么办法离开了皇协军。
那么重点来了, 后来我爷爷又主动报名加入了四野部队。听我哥讲说还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 然后南下。据说南下后分配到云南某地工作,不知道怎么回事1956年又回到了家乡,由于爷爷没读过书不识字,加上当兵就是为了一口饭吃, 所以回到家乡后说不清楚自己的历史。后来历次运动就因小日本的污点挨斗,最前面的红军史和最终的四野史反而没被关注。
1973 年,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记不清名字了,爷爷和爸爸妈妈活着的时候没问,晚辈都说不清楚)是我爷爷当年的战友当了大官衣锦还乡探亲,顺便找到了我爷爷,并证明了我爷爷是四野的,这样1973年底就给我爷爷补发了转业军人证书,算是给他平了反,但那时候还没给任何补偿。
1978年初,在我爷爷去世前的三年左右国家开始给我爷爷每个月发15 元的生活费。我家也没想到去要别的什么待遇,能不再挨斗就谢天谢地了 ,哪敢有非分之想呢。
那个时候他在部队的名字叫做了李国安(阴差阳错)这个证书目前在我手里。多亏有了他的老战友惦记着他帮他证明了他最后的军人生涯,可惜受的罪挨的斗讨不回来了。
爷爷最后的几年总是没日没夜的咳嗽,那种咳嗽声像风箱似的要冲破胸堂,我听着总是难受的不行,有几次求母亲给钱让爷爷看病,母亲总是说养你们几个都难哪有钱给爷爷看病。
1979 年因为全国开始推广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由于我父亲在参加抗美援朝转业后又被推荐读了黄冈林校,也可能是考虑到我爷爷身份的缘故,父亲主动到湖北的偏远山区崇阳县大源乡去工作,跟我母亲长期两地分居,只有年假才回来待几天。
小时候我没有父亲的概念 ,很短暂的相处时光都难开口叫爸爸,当时很多我这么大的孩子经常被父亲打,我还庆幸自己的爸爸不在家能免受皮肉之苦。
1979 年不搞大集体了,我们家这样的半边户没有劳动力没办法解决种地的问题,加上我父亲的工作年限够资格把家属农转非带出来 。所以我们家就留下读初中的我在老家陪陪爷爷和后奶奶,妈妈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投奔我父亲(这时候我哥已经工农兵学员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姐也先一步到我爸爸身边读高中去了)。
我读初中寄住在离学校很近的姨妈家,每逢周末才回爷爷那看看是不是缺米和水,真不知道一个已经卧病在床下不了地的爷爷和一个又瞎又背驼的小脚奶奶是怎么在活命。
我那个时候也不懂事 ,每次回去都匆匆含泪离开,因为听不得爷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也许是年幼的经历让我对痛苦的事情选择逃避或遗忘,成年后的我也习惯性的只记起好事选择遗忘坏事,并且变成拥有了这种特异功能,所以我几乎总是快乐的,再不好的事也难过不了三天就忘记了。
大概是1981年 4月的某一天吧,哥哥要我回家看看爷爷 ,我看到骨瘦如柴的爷爷被几个同族的叔叔用担架抬着说准备送到我哥哥那里去,爷爷最后看了看我没说话,因为总是不断的咳嗽让他无法说话,我听到爷爷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声音害怕极了也没作出任何反应,就这样看着爷爷消失在远处。
过了不到两个月,家里人通知在学校的我回家,不大的土屋里围满了人,爷爷像纸片一样地在木板上,脸上蒙着白布或者是白纸。我唯一的姑姑哭的死去活来,父亲流着眼泪忙活着,我懵懵懂懂的过一会就回学校去了。
家里怎么给爷爷办的丧事到如今我怎么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那个年代似乎人们对死了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而我每每想起爷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心里发紧,潜意识里可能觉得爷爷是解脱了也就没想到该悲伤。
我可怜的爷爷,真的是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活下来的两个孩子(我爸和我姑)也没喊过他爸爸,都是喊他叔爷 。可能他大多数时间没在家没照顾过孩子的缘故吧。估计两孩子跟他也没什么感情吧 !我爸10岁就死了亲娘 ,他和妹妹就被我爷爷托付给同族的婶娘家了。
大致来说这就是我爷爷悲惨的一生。(1932 年—1956年以职业军人生涯为主,后面时间以挨批斗劳动改造为主,平反后拿了两三年的每月15元的补助)。
我现在唯一能清晰记起的就是有一次跟爷爷一起放牛,距离还有点远的时候听到爷爷在唱军歌,而且打着拍子有点手舞足蹈,我没敢走近看 (妈妈叮嘱我们不要靠近爷爷)另外就是那种让人听了有点毛骨悚然的咳嗽声。
如今回想起来我很后悔那时候的不懂事,没有真正接触过爷爷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他 ,只是一种本能的血缘关系听到爷爷的咳嗽声就难过的跑开逃避。唉,愿爷爷在天国再也没有痛苦和恐惧。
国运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个人的命运,谁说不是呢!
-全 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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