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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正在修改去年写的长篇小说《孔融和东汉人民群众》，预计全书三十万字，这将是我的跳跃性作品，比《亭长小武》高三个档次，比《刺杀孙策》高两个档次。当然，也许我自己判断有误，到时读者会气得骂娘：“他妈的，史杰鹏，你个坏蛋，本来你人品崩了，也只有历史小说还可以期待一下，结果越写越差，你现在写得都是些什么玩意。”昨晚做梦，梦见手头正在写的小说《紫云村》的一个人物，站在墙角的黑暗中对我说：“其实我是个跨性别，你到时揭开这个谜底，一定会吓读者一跳，保证出奇制胜。”我在迷糊中哆嗦了一下，其实我被这狗日的吓了一跳，我写的是历史小说，怎么跨性别？有没有这样的写法：小说中的人物因为不满作者对他们的描写，跑到睡梦中把作者吓死了。历史小说边写边解释文化知识，这种写法很low，日本的很多历史小说就是这么写的，比如陈舜臣的历史小说，我觉得不是一般的low，最近看到易中天也在学这种。另外就是太没边界，在他的《曹操》中，连“菜鸟”这样的词都来了。因为久客居海外，缺乏感同身受，对中国的时事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更关心世界大势。至于写小说的素材？有前此四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和心灵涟漪，写都写不完。实在不行，还有历史题材。眼光不一样，面对同样的历史材料，写出来的小说也会不一样。刚敲完长篇历史小说《紫云村》的最后一个字，全稿二十一万字。预计修改后，大约二十三万到二十五万字左右。休息一下，打一盘游戏。——谁知接下来几个月的修改，全稿是三十七万字。第一稿永远是单薄的。当然也有第一稿很臃肿的情况，但永远不如单薄的多。历史小说和白话讲史的区别，后者要简单容易得多，因为前者需要是创造力。小说要虚构，有想象力创造力才能虚构。虚构也有入流和不入流的。不入流的虚构还不如简单的讲史。讲史不需要创造力，只需要耐心。好的讲史作品能体现作者的学养和研究力，其价值超过一般的历史小说。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写历史小说比白话讲史更需要天分。我是真对《金瓯缺》这部历史小说蛮失望的，虽然作者援引了很多宋代笔记中的生活细节，看似很典雅。但不知怎么回事，整本书充斥着大老粗气，洋溢着革命斗争主义精神。它在生活细节上属于历史小说，但在精神上属于《创业史》那类。当年我在《亭长小武》里，写小武在肥牛亭和翁主乱搞，第一次见面。读者说太快了，太意淫了。在《紫云村》中，我让主人公跟霍小玉同床共枕还没搞，读者又不乐意了，问为什么不搞？读者不好侍候。昨天有位看完全稿说，《紫云村》这本小说比《刺杀孙策》写得还好，不过结尾比较武侠化，需要修改，此前老婆和另一位朋友也说结尾需要修改，这就很有意思了，因为我就是因为被自己想好的精彩结尾激动得开始动笔，最终完成了这本37万字的小说。我觉得不用改，因为这部书本身就是传奇的体质。它不是武侠，是传奇。知道我爱读历史小说，我的朋友赵海峰教授特意从大陆寄来了一套三国题材的历史小说，看了两册之后，我写了个简短的鉴书报告（我鉴书强调客观，因为与作者素不相识，我肯定是不拍不毁，评论几句纯粹出于对历史小说的喜爱）：今天拿起这套朋友寄来的书，一口气读了五六十页，感觉是作者的语言太武侠了，女人总是“美目”“娇躯”“玉臂”，说话要么是“冷笑”要么是“苦笑”，这还不是金庸的武侠，而是陈青云、梁羽生那些人的武侠语言水平，可以看出，作者还不太会写小说。在汉代知识上，作者确实下了一番功夫，时不时来个叶下注，但经常自作聪明，传递错误信息，比如“石”读为“但”。写历史小说需要较好的学养，而且这种学养不能是临时翻词典抄个词条就行的，有些东西不浸润个十年，很难磨出历史感。这本小说里很多名物注释，称女性却是“小姐”，这哪像汉代？对于弱势群体，可以同情帮助，不可崇拜。最近看一些写微观史的书，尤其是老外写的，大多无限夸大底层手艺人、工匠的水平，有点像“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翻版。我写的历史小说多半是小人物视角，但我关心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喜怒哀乐之类纯情感情绪的东西，绝不夸大膜拜。因为我的审美告诉我，最好的东西，还是受过最好教育的贵族阶层创造出来的。这两年对现实的深入了解，让我的小说写作大有进步。现实可以帮我们深刻了解历史。古代的党争，不管是党锢之祸，还是牛李党争，还是元祐党争，还是庆元党争，双方都没有完全纯洁无辜的，那是人性表演的大舞台，各种丑恶争相上场。当然，有些人天性单纯些，被人利用，成为牺牲品，但也不能说完全无辜。现在写历史小说的，也比较重视还原当时的典章制度、饮食、民俗之类的东西，但绝大多数还是很生硬，曾见一个还比较有名气的人，写过一些非虚构历史读物，开始写魏晋时的历史小说，写到皇帝祭祀，恨不能把晋书礼制抄一遍，让人喷饭。我觉得没有十年以上的读古书的修养，并专门研究过一些问题，临时去抄，就会写成这样的夹生饭。鲁迅说，历史小说是很难写的，他的故事新编不敢称为历史小说，这不是鲁迅谦虚。有一位电影明星，生第一胎时是她老公的前妻照料月子，生第二胎时是她老公的情人照料月子。有钱可以打破一切道德禁忌，我们现在发生的事，古代也会发生。写历史小说的细节要注意观察时下。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其它你觉得很不可思议的生活见闻。我一直说自己的目标是写一本《户口本》式的历史小说，最近突然悟到了，感觉离目标又近了一步。我说的是达到这个理想的百分之六十，就算成功了。我以前看过的历史小说，基本都还是故事，缺乏鲜活的生活。主要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的事，再怎么想象都很难写出生动的细节，尤其是无法灌注自己的情感。我发现人的阅读口味相差很大，有的读者完全不喜欢历史小说，所以对我的《亭长小武》毫无兴趣；有的读者喜欢历史小说，却对我的《户口本》毫无兴趣。我是属于两种类型的小说都喜欢的人。就我对中文系毕业生的观察来看，我觉得，喜欢历史小说的人，可能更有深沉之思，一般来说，更喜欢古典审美，喜欢古代诗词，一般也学得不错；喜欢当代题材小说的人，一般比较时髦，但总体文化修养略浅。个人看法，不一定对。刚看有人推荐了一本秦汉题材的历史小说，网上找来看了十几页，看不下去，语言差，也没有秦汉味。看了自己的秦汉历史小说，我很难再看得进别人写的。别骂我。海昏侯的小说是值得一写的，但千万不要写成猎奇小说、传奇小说。我的对历史小说现在有更高的追求，就是在尽量保证可读性的基础上，把生活写得缓慢悠长，日子一天天过。《紫云村》是我回归中国古典写作传统的一本历史小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我感觉玩结构玩花样，已经不能吸引我了。绵密的传统写作才是玄铁重剑。我的目的是：历史小说不能再是写古代人的故事，而应该写古代人的遭遇，尤其是写古代人的生活。漫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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