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现义 | 人在军旅 9. 我相信你 79年回家挤火车的经历
民生
军事
2024-12-03 23:49
北京
人在旅途 9.我相信你
作者 郭现义
1979年元旦快到了,石家庄步校首长照顾家远的教员回家过节,除了法定假日一天,还调休了前后两个星期日。训练部首长又特别关照,允许家在外省市且元旦前后没有课的教员,可以早走半天晚来一天。这样一来,家远的教员就有了四天半的时间。不少教员欢欣鼓舞,打点行装,准备回家团聚。也有部分教员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家更远,四天半对他们来说,还是太短,这其中就有我。我家远在鲁南的莒南县城,从石家庄坐车正常走是两天的行程,来回就得四天时间。四天半,对我来说几乎全在路上。30日中午,看到一些教员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匆匆上路了,我突然心血来潮:我也要回家。按说我不该走,但是,回家的念头一旦萌生,便挥之不去,非常矛盾,又非常强烈。走,时间不充裕,经济上划不来,一个来回要耗去我一个月的工资,再说元旦期间乘车更难,回趟家真不够受罪的。走不走?我的心中异常纠结。妻子怀孕七八个月了,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如今有了四天半的时间,即使帮不上什么忙,就是回去看望一下也好啊。至于钱,没必要看得太重。在时间上我心中有数,只要下午能够登上太济普快,然后到济南转乘京青直快,第二天一早赶到益都,乘坐开往莒南的长途汽车,不出意外当天下午就能到家。元旦在家待上一天,再用两天时间原路返回。石家庄、济南、益都、莒南,四个节点环环相扣,容不得半点差错。回家,不仅是跟时间赛跑,也是跟自己赌博。我一说要走,几个走不了的教员都认为匪夷所思:“别没个数了,就这么几天你回去干什么?”“陪我们在这儿过吧,别把几天的假期哆嗦在路上了。”“你实在想回去,休明年的探亲假不行吗?”我的决心已定,挎包里塞进牙具背着就匆匆上路了。至于探亲假,我还想留着伺候月子呢。我从驻地坐公交来到火车站,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了到山东益都的通票,并如愿地登上了太济普快。对我来说,登上太济普快并不值得高兴,真正的考验在济南,能不能登上京青直快才是回家的关键。多年来,京青直快在济南都很难上,这大节下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不过,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既然敢冒险,就不怕乘车难。晚上8点左右,列车离德州已经不远,到站的旅客准备下车。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民过来对我说:“解放军同志,能不能帮个忙?”我说:“你就说帮什么忙吧。能帮的我肯定帮,不能帮的那也没办法。”他说:“我有几个包袱挺沉的,一人背不了,你帮忙送下车行不行?”他的行李是三个大包裹一个大提包。我把两个连着的大包裹托在肩上,感觉死沉。他背着另一个大包裹和提包在前,我跟着他。车一停,我跟在这位农民身后慢慢移动,刚走到车厢拐角就走不动了。上车的旅客不等下车的下去,就急着硬上,结果双方在车门口顶上了牛。问题在下边,上边的下不去,你下边的如何能上来?女乘务员在旁边干着急,喳喳喳尖声叫着疏通上下人员,谁也不听。我背着两个沉重的包裹,挤在下车的旅客中间动弹不得,很快,身上就出汗了。我觉得这样不行,就大声对下车的旅客说:“来,我喊一二三,咱们一齐使劲,冲下去!”可惜的是,我喊着号子带领大家冲了几次,竟没能前进一步。下边往上顶的力量太大,根本就冲不动。这时,我已大汗淋漓。冲不动也得冲,时间耽误不得。我对身前的农民说:“来,咱俩换换个,你到我后边。”他转了转身子,很无奈地说:“转不动,你到前边也没用。”“试试看。”我喊着让后面的人退了退,和农民换了个位置。前边也就五六个人,被堵在车门上边和下边的人嗷嗷吵着,双方互不相让。面对如此僵持不下的场面,我知道好说好商量没用,便不顾形象,亮开嗓门厉声喝道:“让开!下边的让开!”口气非常蛮横霸道。也许是不知喊话的是何来头,或许是我的暴喝起了震慑作用,下边的人稍一愣神,上边的人嗷的一声怪叫,齐心猛一用力,哗,就像大堤决口,我们稀里哗啦冲下去了。真没想到,我的一声愣喊,起到了如此神效。上车的人已不多,可还是堵在车厢门口,谁也上不去。我看看前后车厢,两边都没有旅客了,全关上了车门,唯有我们这边还这样。“吱……”开车的铃声猛然响了,接着“呜——”列车启动了,我还站在别人的后面无法上车。说不急是假的,可我总不能也去挤吧?正当我不知所措,突然从站里跑来几个工作人员,上前拽出了两个人,车门前一下子松了。我是最后一位上车的旅客。坐在他对面的乘客说:“我刚才还跟他们说,你上不来了。开车铃哗哗地响,别人扒在车厢门口往上挤,就你不慌不忙地站在后头。你也不怕把你落下了。”我正和他们说着话,旁边又有人插话说:“我说,这个同志。”我回头一看,却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穿着一件深色短呢外套,像是一位机关工作人员。我问:“大妈,你叫我有事?”在河北当兵多年,我已经习惯在这边跟年龄大的妇女叫大妈。她问我到济南下车怎么走,我说我准备转乘京青直快。我以为她仅仅是随便问问而已,没料到大妈却说:“我跟你一块行不行?”“我到青岛,也准备在济南转坐京青直快。”她强调说,“我在太原买的快车通票。”我直言忠告,京青直快在济南很难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上去,你跟着我能放心?”大妈相信我,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我还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跟我一块我没意见,要是上不去车你可别怨我。”大妈说:“我不怨你。”她告诉我,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和两个提包,在太原走前,丈夫给青岛那边的老战友发了电报,让他们接站。我一个人还好说,现在带上大妈和孩子,在济南肯定上不去京青直快。怎么办呢?我心里琢磨着,既然明知在济南上不去,还不如在前面的小站碰碰运气,或许小站上车的人少,我们好上车。我想赌一把,就跟大妈商量。我说:“咱们在禹城下车怎么样?禹城在德州和济南中间,是个县站。”禹城车站到了,我背着大妈的两个提包,大妈抱着个小女孩,我们一起下了火车,。在站台上,碰到一位年轻的女站务员,我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了她。女站务员热心地说,京青直快快到了,你们别出站,就在候车室旁边等着就行。要是出了站再改签,根本就签不上,你连站都进不了。我们依言来到候车室旁边,我把大妈的两个提包放在地上。两个提包挺沉,其中一个里面还有好几个沉甸甸的瓶子,肯定是大妈给家人带的山西好酒。小女孩三四岁,这会儿惺惺了,躲在大妈身后跟我逗着玩。在闲聊中,大妈告诉我她是“太化”的。我不明白“太化”是什么单位。她说,就是太原化学工业公司,简称“太化”。她说她老家在威海,当过兵,是海军,在北海舰队,转业到太化工作。我问,你转业为什么不回老家?她笑道,不是营以上全国统一分配嘛。我以为她是营以上,她说她爱人是。她还趁小女孩在一边玩的时候悄悄告诉我,小女孩虽然跟她叫妈妈,可她并不是孩子的亲妈,她是她妹妹的孩子,她妹妹因病去世了……上车的人过去了一拨又一拨,当又一拨人匆匆走上中间站台的时候,我们并没在意。那位女站务员跑来说,你们怎么不过去?我说,怎么没听见广播?她说,你们快去吧,京青直快马上进站了。我们赶紧一溜小跑,等上了站台发现,上京青直快的人真多,少说也有百十个。我知道自己失算了,本想讨个巧的,看来要弄巧成拙。呜——京青直快进站了。旅客们骚动起来,等列车一停,马上簇拥在了每节车厢门口。我和大妈跑到一节车厢门外,挤在了人家的后面。车门是打开了,踏板却没抬起来,因为踏板上站满了人,乘务员也没下来。车上仅仅跳下一个旅客,众多上车的旅客蜂拥着往上攀。就这个样子,我们就根本上不去。对我来说上不去车很麻烦,一步赶不上就步步赶不上,回家的打算就会落空。再说我还带着个抱着孩子的大妈,这麻烦可就大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站在别人后面毫无办法。我见前一节车厢门下人少,赶紧对大妈说:“咱们上前边那节车厢!”我背着沉重的提包,拽着抱着孩子的大妈,踢踢踏踏地跑到这节车厢门口,发现这边也无法登车,踏板上同样挤得满满的,下边还有好几个人干瞪眼上不去。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中用了,还是往上挤吧,我和大妈都必须赶上这趟车。我托着大妈让她上,可她无论如何也上不去。别说还抱着个孩子,就是空着手她也上不去。偏偏这时候,发车的铃声响了,“吱……”响得惊心动魄。大妈忙往边上一闪,我上前抓住车门两边的抓手,左脚蹬着踏板的边缘,四肢同时一使劲,人就上了踏板。我一个年轻军校教员,如果连这么个踏板都上不去,那可真成废物了。我脚在踏板上,上身却在车厢外头,最要命的是,列车徐徐开动了。乘务员使劲地往里拽我,想关上车门,门口上的几位乘客也帮着往里拉。我借力再一使劲,人就整个地站在了踏板上。这就是说,我已登上了京青快车,回家关键的一步完成了。但是,当我费劲地转过身子,眼睛看到的却是令人心碎的一幕:列车速度在逐渐地加快,大妈抱着孩子在站台上绝望地追赶着:“让我们上去吧!让我们上去吧……”这是徒劳的,她根本就上不来了。我在车上,大妈在车下,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我心乱如麻,犹如卷起的惊涛骇浪。眼睁睁地看着大妈抱着孩子在车下追,我却无计可施,这是多么的无奈,又是多么的残忍。我和大妈近在咫尺,天渊之别。要知道,我这车上的有多难?只要我后退一步,就会实现自己回家的愿望,但是,大妈相信我,我答应和她一块的,难道我能撇下她自己走吗?况且,大妈的两个提包还在我身上,难道我得给扔下去吗?怎么办?怎么办?我异常纠结,左右为难,实在是无法两全其美。眼见的就到了站台的尽头,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突然心一横,一声叹息,算了吧,随之奋力一挣,不顾一切地往前一跃,噗通!跳下了快速行驶的列车。由于背着两个沉重的提包,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站台上。我没理他。要不要命,顾不得了。脚落地的同时,心境也瞬间变得异常安静。心静如水,波澜不惊。列车在身后风驰电掣,我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大妈笨拙地跑到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急促地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安慰说:“不要紧,再赶别的车吧.”说完招呼别人去了。大妈自怨自艾:“都怨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们娘俩,你也上车走了。”好在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列开往青岛方向的慢车,是假日增开的临时客车。对我们来说,快车坐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没想到慢车照样人满为患。和京青快车一样,车门打开了,踏板上面站满了人,没法抬起来,不过,乘务员却跳下来了。上慢车的人比上快车的人还要多,车门下面乱哄哄的,大家争先恐后地想上车。明知上车不易,我们还是想上去。赶着回家过节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我和大妈都等不起。虽说带着大妈让我陷入困局,但我既然答应了她,就决不能食言。大妈依旧抱着孩子在前,我保护性地跟在后面。我们前面勉强地挤上去几个健壮的旅客,就再也挤不动了。乘务员一个劲地喊着:“上面的往里挤一挤!上面的往里挤一挤……”不管她怎么喊都无济于事,上面就跟凝固了一样。他们不是不想挤,而是挤不动。我们遭遇了到同上快车一样的尴尬,但是,我不想再错过这趟慢车,就跟大妈说:“还是我先上吧。”我可着嗓门吼道:“里面的往里挤一挤!里面的往里挤一挤!”声音比乘务员更高更霸道。还真奏效,踏板上的众人使劲地往里拱了拱,边沿上有点儿松动了。我趁机手脚并用,生生地挤上了踏板,等吃力地站住脚跟,便接过大妈手中的小女孩,交给身后,又拽着大妈,由乘务员在其身后托着,上下用力,大妈也上来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上车了。看看车下还有那么多上不来的旅客,我感觉还是非常幸运的。车门里边人挨人挤得死死的,空气浑浊憋闷,让人窒息。我几次看看挤在人丛中的大妈,发现她两眼无神,脸色越来越难看。夹在众多壮汉当中,大妈显得那么柔弱,那么疲惫,那么的无奈。我突然有些害怕。就她这个样子,还抱着个孩子,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大妈弱弱地说:“没办法,都这样。”这就是说,她承认累了。我对她说:“您再坚持一会儿,我到后面给您找个座位。”我把提包放在她的脚下,朝身前的旅客粗暴地喊着:“让一让!你们让一让……”也不管别人让动让不动,就在人丛中粗鲁地挤了过去。我顾不得什么斯文,再说,温良恭俭让在这里就根本没用。
后面车厢里不仅座位上人满着,连过道里也是满满的,整个列车严重超载。我从第一排打听:“有没有到下一站下车的?前边有位带孩子的大妈没座。”一连问了好几排都没人应声。直问到车厢五分之二的样子,一位靠右窗向后坐的小伙子说:“我到济南下车。”我对他说:“你这个座位不要让给别人了,留给那个大妈好不好?”我顾不上喘口气,返身挤回大妈身边,跟她说了让小伙子给她留座的事。大妈听了没有任何表示。我背起大妈的提包,想带她一块过去,可她衰弱的已经没有了挤的力气。没法,我只好一人吆吆喝喝挤开众人,先把她的提包送了过去。行李架上垛得满满的,放不下大妈的提包,我把两个提包塞在了小伙子对面的座位底下,又一次挤回大妈身边。这一回,我一手抱着孩子在前边开路,一手抓着后面大妈的手,在拥挤的旅客中生拉硬拽地挤进了后面的车厢。当我们磕磕绊绊地来到小伙子旁边时,小伙子马上站起来:“让她坐下吧。”我向他表示感谢,让大妈坐下,把孩子抱给她,并告知两个提包在对面座位底下。大妈脸上汗水津津,坐在座位上无言地喘息着。我则站在过道上,敞开了怀,脱下军帽一个劲地扇着。从挤上车,到这几个来回,可把我给累的够呛,汗水把棉衣棉裤全浸湿了。能和大妈一起登上这趟慢车,又给她找到了座位,我知足了。至于自己如何回家,我想都不去想它,还是顺其自然吧。我用手绢不断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局已定,我们都安顿了。我偶尔瞅瞅大妈,见大妈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想。突然,大妈站起来,把孩子放在座位上,从对面座位下拖出自己的提包来,打开一个从上往下翻着。我以为她要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损坏,哪料她掏出个64K的小本本和一支圆珠笔来,直起身来对周围的乘客大声道:“你们大家肯定不知道,我和这位解放军同志并不认识。他为了我们娘俩,在禹城车站已经上了京青直快,又跳了下来……”她越说越激动。谁知大妈还不算完,打开小本本对我说:“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部队的?我要给你们部队首长写信……”我一时慌了神,语无伦次地对她说:“大妈,您也挺累的,您就歇歇吧,我到前面凉快凉快。”说罢,不等大妈答应,就逃也似的挤到前面车厢里去了。
作者简介:郭现义,1950年12月出生于山东莒南,祖籍甘肃庆城,1968年3月入伍,在陆军第38军112师334团1营1连服役提干,1978年1月调入石家庄步兵学校(陆军学院)任教员,1982年1月转业山东莒南工作,2010年12月退休。大专学历,出版有纪实文学《永不褪色的老红军郭凤海》,长篇小说《情系唐山——一位抗震救灾老兵日记》。
如果您对38军历史感兴趣,请您关注38军军魂公众号!
如果您想传播38军历史,您投稿。欢迎各位子弟后代战友投稿,前辈业绩,父辈情,战友情,军旅情,大院子弟情,旅游摄影等等,写出精彩,留住记忆,分享美好!
投稿邮箱:wsj38jungzh@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