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喇叭使劲晃一下脑袋,嘴里像含着糖球,顶起两侧腮帮,他一喇叭鼓下去,秧歌队顿时沸腾了。披花被面的、裹褥单子的、摇扇子的,都仨一群,俩一伙儿地扭逗起来……
这是前几年春节期间家乡的秧歌头领着村民们扭秧歌的场面。“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故乡老人们长讲的一句话,直到这时我才有了进一步理解。
家乡小村群山环抱,甘河的中下游段横贯门前,村庄面朝南如坐在盆底。很多嫁进来的新娘起初不习惯,她们说哪儿哪儿看不出去,很憋屈。转年,她们对面南山的映山红花开得迷人眼,想躲都躲不过去,她们反倒说这地方太好了。是啊,山上的草药,常见都有,如开个中药铺。只要不懒,采榛子、蘑菇、木耳,零花钱不犯愁。河里的鱼,这边来客人,拿着渔网下河,用不了多大工夫,鲤鱼、鲫鱼、船钉子、柳根儿……就能网上来不少。另外我们小村人均土地面积较多,加上这些“山珍河味”,日子比较好过,用不着太奔波。置身于这样的小村,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但有一点天气比较冷,别忘了这里北纬49度还多,况且靠着河。立春对我们只是日历上的一个字眼。难怪父亲生前总是说:“打春你别欢喜,还有四十个冷天。”掐指一算春分以后昼温才零上一点点。还得提防着大多会变天的清明和五一前后的飘雪,棉衣脱不下的。
地域环境和气候所致,正二月里还没什么农活可做,直至立夏以后农忙开始。可村人也不能总在炕上坐着,让筋骨生锈。大家合计着到户外扭秧歌,到各家拜年送祝福,先别说还能挣几个子儿,就那热闹气氛也使人高兴。
其实赵大喇叭,叫赵艺人,喇叭吹得实在是好,村里人索性叫他赵大喇叭。别看他个子刚过160cm,眼睛也不大,但长得瓷实,气力十足。还心灵手巧,自小就喜欢吹吹弹弹,一个黄铜喇叭让他摆弄得十分顺手。常听大人们问:“艺人啊,喇叭怎么就听你使唤?俺们一吹咋就吱吱哇哇不成调呢?”他眯起眼,挠挠脑袋笑着道:“俺是得了爷爷的真传,再说也喜欢这个。”问话的人点点头:“怪不得呢。”确实只要他一吹起喇叭便如泣如诉,南山的回音都那么好听,是秧歌队里的稀缺人才。他媳妇扮队里的彩婆子,挎着篮子,叼着大烟袋,耳朵上还挂两个红辣椒,是个角儿。领头的当然很活泛,嘴里通常叼个小铁笛儿。他站着一吹,用力把扇子在头顶摇着摆着,大家就都以他为中心一圈一圈地靠拢过去做个造型。再一吹,秧歌队又散开,每一场他都满头大汗。年长的,两手的扇子如老鹰的长翼上下摆动,扭腰甩肩,跟着明快的鼓点儿进退利落;年轻的挥臂跳跃,动作幅度大,帽子上的红黄翎羽随着主人摇动不已,略揉进一些现代舞的狂姿。披大红衫的,腾着小碎步。嘴角上扬的,扇子生风,后面紧随着的也很卖力。看热闹的瘾更大,不着闲,跟着秧歌队拜东家访西家,蹚起一股股尘烟。他们这一溜儿人马,挨家挨户拜年送喜。人数从少到多,队伍由短到长。扭啊唱啊的,把太阳扭到山后边才作罢。
在民间,秧歌的称谓分两种:踩跷的是“高跷秧歌”;不踩跷的叫“地秧歌”。北方正月的民巷里、旷地上扭动的大多是地秧歌。村民们的秧歌,舞起来没什么固定样式,怎么喜兴怎么来。举手投足间把东北人的热情、豪放及憨劲一股脑地迸发出来。这种源于生产劳动,古老的传统娱乐,由锣、鼓、镲、唢呐等奏出的秧歌曲调,体现出“扭中浪、浪中美、甩在肩上,扭在腰上”的特点,再把这种民间歌舞形式融进一点创新,更显活泼。色彩艳丽,花俏张扬的行头很必要。再有一些像跑旱船儿的、踩高跷的、扛耙子的、耍金箍棒的,就更有趣儿,有看头。加上那弹性的鼓点和亮堂的唢呐曲儿,秧歌的那股子劲一下子就出来了。
家乡扭秧歌的习俗由来已久,上至好几代人。记得小时候,村里每年从腊月二十几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秧歌队在本村拜庙会,走街串巷拜新年。人们说着秧歌,扭着秧歌,唱着秧歌,成为日常美谈。秧歌队每天在村西头老朱家大院儿先集合热身。人们吃完早饭或晚饭,有的嘴里还嚼着馒头,手里拿着块咸菜,就跑跑颠颠来到朱家。朱大爷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的一把笤帚,随着他上下不停地抖动着。咚咚锵,咚咚咚咚锵……大家跟在他身后,不约而同地扭起来。
晚上人们举着自做的灯笼,里面点上蜡,像一条火龙在大道上扭来舞去。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天跟着秧歌队凑热闹。有一次,二妞的一只鞋被踩得鞋底和鞋帮分了家,她却浑然不知,还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闹腾。等人们都散去,她才发现一只脚已冻得失去知觉。她一歪一蹦地到了家,大人用雪给她揉搓好半天才缓过来,留住了那只脚。
那时,村里的秧歌在十里八村都有名。三哥打鼓,姐姐们也是队里的积极分子。秧歌队在屯里拜过年,还应邀去公社、附近的村屯或大户人家拜年。为了增加军民鱼水情,甚至到几十里外的连队去慰问。不仅挣着工分,分着红,每次都车接车送,好吃好喝招待。大家的积极性自然很高。军绿车上色彩缤纷,车一会儿爬上白雪覆盖的弯路,一会儿下了一道银光闪闪的坡岭,载着欢声笑语,愉快地行进在山间雪路上。
小花儿那把透粉的扇子,伴着锣鼓在连队大院儿里上下翻飞、舞动着。赵大喇叭两腿微屈前倾,转动脖子来一个大幅度的弧形,一口气把喇叭吹到底,整个秧歌队喧腾了。大家都拿出了东北人特有的豪爽,还有好似几分的醉态,酣畅淋漓地对扭着,一些当兵的也跟着互动起来。
当赵大喇叭躬身仰头一喇叭横扫过来,小花儿的心里如阳春三月般敞亮,她的扇子摇摆得使人眼花缭乱,把一个当兵的心扭乱了。他出神地看着小花儿的扇子和笑容。小花儿的脸虽上了妆,也掩藏不住姑娘羞红的面庞。秧歌队越扭越起劲,部队官兵们的掌声此起彼伏。稠密的鼓点又砸下来,刘大镲手里的两个镲子不停地鸣唱着;赵二狗的锵、锵的锣声也协同参战,秧歌队又一次进入高潮。但所有这些都阻挡不了那个当兵的一次次投向小花儿的目光。这时小花儿的步子有些跟不上鼓点儿,她自己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慰问的秧歌表演倒是结束了,可思念牵着两个人的心。有好几次,当兵的趁着连队休息日,带着礼物到村里看小花儿和她的父母。小花儿把亲手织的围脖,环在当兵的脖子上,一朵小花儿戴在当兵狂跳的胸前。
第二年,秧歌队照旧又到部队慰问,小花儿扭得自然比去年还带劲,当兵的对迷人的小花儿更是看不够。就这样,由村领导和部队领导做月老,当兵的退伍后,小花儿嫁到了他远在四川的老家。
一年到头,哪家都盼着秧歌队到自家院子扭一扭,这份喜庆和心情不言而喻。各家各户喜迎秧歌队,放鞭炮、拿吃的、给赏钱以示感谢。大家大户的自然更要面子,什么都不少拿。秧歌队把最好的演出带给乡人,也带来问候和好运。
打喜歌,属即兴演唱,当地的一种曲艺形式。唱者反应必须机敏,根据实际情况临场发挥至关重要。有时人家给“赏钱”时,故意和打喜歌的逗乐,用来调节秧歌队的气氛。这不得不说趁大家吃糖果、喝水、歇脚的空当,打喜歌的亮嗓那是功夫。
大年初一,村里的秧歌队这一天的拜年安排得很紧凑,从西到东各家各户都要拜一遍。领头的说:“贪黑也得走完,累得尿裤子也要坚持,把祝福送到全村的每家每户。”这样一来,大家的精神头儿反倒更足了。
我9岁那年,大年初一的晚上,秧歌队去村子大东头给白天没拜上年的几家接着拜。也就是说给大东头最后一家的王叔家拜完年,秧歌队那天的任务才算完成。我跟在秧歌队一旁,因为那天晚上由六十出头的爹给王叔家打喜歌,很想看看爹是怎么临场发挥的。在我心里如同他要参加一场重要的面试一样,我随着秧歌队呼呼啦啦地走出好几里地。
当大队人马进了几年前从外地搬来的王叔家大院子时,王叔一家早已候在三间大砖房的外面。搬出来的一张桌子上摆好了烟酒糖茶等吃吃喝喝。还见王叔和爹打声招呼,看得出来王叔家很讲排场。这一刻我开始紧张起来,心怦怦乱跳。秧歌队每人手里的灯笼,把自己映照得心花怒放。在锣鼓喧天中,人人扭得自如又奔放,王叔也跟着扭一阵。几圈下来,大家要歇脚了,意味着爹马上就要出场。我的心这时已提到嗓子眼儿,甚至想双手捂起眼睛,可今晚不就是来听爹的喜歌吗?
我平静地看着爹,看着秧歌队,看着王叔一家。“咚咚咚锵”,几声鼓点,提示打喜歌即将开始。只见爹不慌不忙,轻轻施一礼,唱道:“大年初一头一天啊,王家老少喜心田,辞旧迎新送吉祥,幸福如意永连绵。哎嘿哟!”“咚咚咚锵”,王婶笑着掏出十元票放在王叔手托的盘子里,王叔没有给“赏钱”,只是端着盘子笑,大家都知道啥意思,瞧向爹这边。爹自然明白,抬头看一眼王叔家灯笼杆上挑起的大红灯笼又唱起来:“一进大门抬头观啊,观观你家的灯笼杆,灯笼杆上有几个大字,人丁兴旺皆宁安。哎嘿哟!”随之而来一片掌声。爹的嗓音异常宏亮,我顿时觉得浑身很暖。锣声响两下,王叔和王婶四目相对,笑一下,王婶又往盘子里放一张十元钱,王叔还是笑,仍没有给赏钱的意思。看来王叔王婶事先已商量好,爹还得来一段。大家又望向爹这边,爹张口又来:“王家大气人又好啊,秧歌队来齐欢跳,五谷丰登兆瑞年,金银财宝双肩挑。哎嘿哟!”王叔乐得合不拢嘴,“一家子,就想多听一段啊!”随后他冲着老伴说:“快,给赏钱,给大伙儿分吃的!”王婶笑着拿出盘子里的两个十元大票交给领头儿的。那时的二十元钱,什么概念?锣鼓镲唢呐又齐上阵,老汉推车的贾三儿,兴奋得一蹿一跳的……
秧歌队的一半人马已出了王叔家院子,王叔和爹握在一起的手才松开。我觉得那晚我没有跟着白挤,爹给全家人长了脸,我感到很荣光。
正月里,大多村里人不像平日那样很早就钻被窝,家家都点着蜡或煤油吊灯。我壮着胆一路小跑,拐弯处那老土墙上黑幽幽的土炮楼我都没害怕,更没在意几家窜出来的狗叫声。进了家门,我要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妈,嫂子说妈也去看秧歌了。奇怪!我怎么没看见她?难道她在一角落里听爹打喜歌?
听说我走不大一会儿,妈妈后撵秧歌队,也想听听爹的喜歌。原来妈妈都看到、听到了。那晚爹和妈妈一起进的家门。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妈妈说:“这么多年了,你爹给大伙儿写对联儿,咋也能唱出几句。”爹拉开小柜子上端专属他的一个抽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迎春烟,点上后抽一口,浅吸一下,又都呼出来。爹平时不抽烟,只在逢年过节来客人时或有什么高兴事,他才抽几下。只见他又浅吸一口,呼出来后,对我们笑着说:“不晚了,都睡吧。”
几十年前的一些秧歌队里的人马,现在还发挥着余热,乐趣当先,精神头儿仍不减当年。
这不,六十多岁的三哥还像往常那样打着鼓。“老同学,你也扭几圈!”人群中一个发小吆喝着。说着,晚辈们为我披上彩妆,接过他们递过来的两把扇子,我穿插到秧歌队里,无比放松地扭着。
这时只见赵大喇叭的腮帮子又像个圆球,一喇叭鼓下去,一位妇女,大步走出房门,顺手拿起一把扇子,伴着喧天的锣鼓扭起来……
王玉范,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草原》《奔流》《娘子关》《岁月》《北极光》《骏马》《呼伦贝尔日报》《林海日报》《鸭绿江晚报》等报刊。曾荣获“羡林杯”“安源杯”“羲之杯”“鹤乡杯”等全国诗文大赛散文奖。2022年出版散文集《眷恋的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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