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疡与战争
体娱
文化
2024-03-04 22:24
江西
进入四月以来起得最早的一次,七点钟就翻身下床,忍着疼痛去刷牙,嘴巴里的溃疡创口像是一连串被火点着了似的,噼里啪啦在口腔中接连炸开。这是被忽视的一项绝症,而我就是它的受害者。我总是不停地重复这一过程,也总是想起李维菁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有一次去看医生,从嘴巴里足足数出了二十几个泡,医生感到难以置信,问她在究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小说中看到对口腔溃疡的描写,触目惊心,震撼于来自外部的压力可以在我们的身体中造成不亚于原子弹爆炸的伤害,而且还不止一枚。当医生宣布那个数字,宣布它的成因,更是将所有被现代生活所困的人打入地狱:你不适合,你从身体内部发生了暴乱和反抗。你放手吧——但你的手已经像赌徒一样被焊牢,运气好还没全部熔断,还知道疼痛和害怕。我知道这样讲有多么羞愧,哪怕有李维菁的小说做铺垫,但每一次长口腔溃疡都是一场个人的战争,那种放在真正的战场上不值一提的疼痛,却在和平的日子里无情绞杀着我。这些伤口看不见,却在嘴巴里拼命咬你,你知道它有周期,它也好像知道自己有周期,所以才会在能够活跃时拼命活跃。有时候我想象它也是一种植物,一种花,寄生在我的嘴巴里,所以也有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但事与愿违,这是无法被浪漫化的顽疾,是战争与恐怖,既无法醒着对抗,也无法安然入睡。于是我只好转移我的注意力——但一个女人并不需要刻意做这件事,总是有无穷无尽不相干的事等着她。我洗衣服的时候它在痛,我给花盆里种的葱除草的时候它在痛,我烧水的时候它在痛,我照镜子的时候它在痛,我躺下和坐直的时候它还在痛,似乎时刻准备着,将要全面爆发,好从我的嘴巴里脱身,不甘心就这样被镇压和消化。我失败了,我已彻底地被攻占,并等待着不死君王宣布它的统治结束那一天。我持续地做一个好人,补充维生素,吃蔬菜水果,关心世上一部分的疼痛。我再次患上一年中最折磨的几次口腔溃疡之一。起因是有一天醒来,我感觉从喉咙开始疼痛,那里长了许多难以忍受的泡,很快遍及舌头两侧和底部。我不敢数,也从不为此事去医院,但它带来的不适感又是毁灭性的,生活几乎翻天覆地。我沉默了好几天,从它们攻占我的口腔时,我就一并失去了话语的能力。这场内部的暴乱,它要我也加入进来,向内掠夺,或是爱或是恨,我必须重新审视自己,审视我的口腔内壁。尽管这种伤害是外部带来的,我已查不出具体原因,只凭猜测,然后戛然而止。于是最后的对决仍然还是在内部,我说不了话,我无法求助,也不愿求助,我只有等待,我只有在关照那些创口、关照自己内心的时候,想办法战斗。而我唯一的战斗方式是可笑的,是现代人的迷信,是维生素和健康食物堆积的可笑堡垒。我别无他法,世界上还有别的战争。这相比起来,多么微不足道。溃疡是一种绝症,战争亦是绝症。我们受伤的方式都是相同的,有时候几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