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很频繁地上网,或者比起这个,应该说是“更频繁地生活”,偶尔摘取若干、只言片语,好像那样的间隙存在也无伤大雅,于是我开放更多,让它们进来。
于是我的文字世界,就在这一个月内,变成了短文字的世界。我唯一做过的一件“完整的事”,就似乎只是看完了一本日语小说而已。但我从小说末尾抬起头来,面对真实世界的感召,给出的回应也仍然是一则很短很短的寓言。
我们一遍遍谈着,在那些碎片里,主题一个个滚过,又被浪涛拍了回来。我们反复咀嚼,然后痛苦或快乐地吐出。
但世界的荒唐程度还是决定了它大部分时候是不愉快的,是尖锐的砂石,被蚌肉包裹,有时候吐出血,伴随着无法消化的死亡,只有极少的部分,在寂静的角落,无人注视的角落,诞下小小一颗黯淡的珍珠。
它不会发亮,或许还会“返祖”成砂石,又被浪涛吞下,等待下一次被发现,然后有人情愿付出、乃至于呕心沥血助它化形,等到被看见的时候,它才会如愿发出亮光。我想那就是所谓真理,但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它,只是凭空想象,凭空为自己极力付出的一切寻找出口。
但假如没有那种东西呢,生活和艺术只不过是在平凡日子里投下一个倒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易如反掌,而不存在绝对的界限,也不需要额外付出什么——比如疲于奔命,比如呕心沥血。那只会将生命力加速耗尽,因为本来就被现实裹缠,有时几乎动弹不得,有时所剩无几。
为了保存我们自己,为了活下去,将碎掉的一片片拾起,重建的过程就是在创造艺术,它不需要多么惊心动魄,撼天动地,也许只是静悄悄的,或许长势凶猛,不亚于一株茅草在雨后窜起,只是不起眼,只有它脚下的一方土地记得,它原本是一颗什么样的种子。
植物是多么神奇的物种,它从不辜负天地,也不辜负雨水和昆虫,四季轮转,无所更改,就这样行走了数万年,并且还将继续行走下去,哪怕人类化为乌有,它仍然能从地底下笔直地伸出,向宇宙发问——如果那是一个信号,多么壮观,千万年来,它们不断重复,不知疲倦,站立到死——也可以说就这么本能地站着,只是活着,就完成了生命的意义。
我刚到东京时,和女友散步经过一小片樱花林,二十多天前还是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让人根本辨不清将来开的是什么花,长的又是什么叶,但它迅速被春风笼罩成一层薄薄的粉色烟雾,在短短一星期内消逝后,又很快长出铺天盖地的嫩叶(春天的雨水实在丰沛)。大风天气路过,忍不住侧目,那叶子刷拉拉、一层层翻涌成浪。好蓬勃的绿,好汹涌澎湃的生命力。
春天,万物开始激情创造,就像它们本来就是那样缤纷的,人却反其道而行,几乎昏睡过去。这唯一不可埋头苦干的季节,要上街去,要占领公园,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走路,只是看花,只是惊叹树木的生长,不至于彻底地昏沉过去。或者再退一步,在眼前让出一格容得下自己的空间,哪怕是昏沉下去又如何呢。
如果千万年前人类尚且不是这样,还与万物同享一个轮回,那走到今天是否算作一种诅咒,我们心甘情愿地撤退,心甘情愿地让出春天,这美丽不像是属于我们的季节。而某种程度上,又因为这种撤退,减少了人类活动,万物才得以如此澎湃,势不可挡地创造它们的艺术。换言之,我们才能看花,才能惊叹一棵树的生命力。
朋友送的一株空气凤梨,被我挂在窗前,已经吸饱了水分,兀自天不怕地不怕地生长下去,也不会回望我,就好像我只是它生存环境里的一个变数。
哪怕我浇水再怎么严格按照说明书,我想刻在它基因里、作为空气凤梨这种植物的本性,它们向宇宙发出的唯一信号,我这短短的照料时日(虽然我暗暗祈祷它能更长)并不能改变什么。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我寂寞地凝望它,凝望过去和未来。
2024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