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小姨之外,那些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只属于别人的“姑姑”,我也有幸见过一次,还是在念高中的时候。当时我千里迢迢到另一座城市念书,开家长会时父母有事不能来,我就会自己去领卷子,和老师请假,最终因为和别人不同而感觉失落。但与我处境相同的好友,却被指派了自己的小姑姑来开家长会。那就是个年轻漂亮又时髦的“姑姑”,让人一见难忘,起码我到现在都还没能忘记。小孩子的本性就是喜欢长得漂亮的人,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之情,于是纷纷向好友打听:你姑姑好漂亮,她是做什么的,结婚了没有……因为比旁人更亲近,朋友才跟我说了更多关于这位小姑姑的事,到现在已经记不清太多细节了,但听她说过:姑姑在联合国基金会工作;实际年龄只比朋友的父母小几岁,但看起来格外年轻;已经结了婚,和叔叔选择“丁克”。上学时也只是在课本上学到过“丁克家庭”这样的词,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人生竟然还有这样的可能,但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这样的家庭和当事人,这位陌生的小姑姑还是第一个。当年只是感觉惊讶,还有一丝丝莫名的憧憬,可是也不明白,那位好友为何将姑姑在联合国基金会的工作和丁克家庭放在一起做说明。今天好奇查了一下前者到底是什么组织,发现指的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好像瞬间恍然大悟,或者又增加了新的困惑,愈发觉得这位小姑姑的不可思议。但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小姑姑的这种特别,并不在于“她做了这样的选择,别人或许不会”,而是“如果我有一位小姑姑,她会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答案非常残酷,因为我真的有一位小姑姑。小姑姑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父母双双去世后,她家里的几位哥哥就成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喝酒、打架斗殴,还有的因偷盗而坐牢,自然也没有人管她的死活。后来她就被人贩子掳走,不知“卖”到了什么地方。后来几兄弟也不常提起这件事,有时候不知为何讲起,语气都很粗暴,不知道在责怪谁,好像是怪人贩子多一些,没有一丝忏悔,也不会因软弱而降低声音,只是更加蛮横、狰狞地显示出自己的愤怒,起码在我父亲脸上是这样体现的。当我好奇问起小姑姑的事,他就会变得异常暴躁、凶恶。我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有一年我父亲打电话来,要接我回家去过年,说是小姑姑回家了,想要见见我,一家人团聚一下。我心里涌起一阵欣喜,又伴随着莫名的恐惧和哀伤,也许母亲的心情同我一样,所以才会同意我跟父亲回老家去过年。那个地方还没有完全通公路,我记得摇摇晃晃的客车在路边停下,我就跟着父亲下车,拐进崎岖的山路,走了一两个小时才到家。眼前陌生的亲人都在各忙各的,说着令我感到陌生的方言,有人笑着喊我坐下,我就乖乖坐下,这才看清楚是一个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饭的女人。没有人跟我说她是我的小姑姑,但我只看她第一眼就知道了。我觉得她的长相很眼熟,惊讶地发现和她相像的正是我自己——并不是说像父亲或者其他叔叔伯伯,虽然这是事实——但我先想到的还是她长得和我好像。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莫名心惊,再加上暗自对她身世的揣测,原先那些遥远的、神秘的,可以暂时不用去理会,也不需要立刻寻找一个出口的问题统统涌现出来。在看到她长得和我如此相像的情况下,终于无法抑制——虽然我不知道迷雾里有什么,但我好像和她一道经历过了。直到父亲终于结束了寒暄,回头看见我们对视,于是才让我到跟前去:这是你小姑姑,快叫姑姑。这样理所应当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很多次,但并不是在我和她之间。于是我还是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等我费劲张口,叫出“姑姑”这个称谓的时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觉晦涩,比起叫别人的姑姑要显得沉重得多。她是我未曾谋面的亲姑姑。那一刻我有很多心事浮起,从小到大在父母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全部涌入心间,却没有办法串连、收拾齐整,只能通过排除的办法最后留下一个疑问:姑姑过得好吗,姑姑的人生怎么办。围坐在火塘边时,我始终不发一语。姑姑也并不主动说话,只是在回应父亲问的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于是我才知道,她嫁了一个浙江男人,跟着他在街上开了一家五金店,也生了个孩子,但因回家路途遥远,就没能带回来让亲人看看。现在回想,或许“嫁”也只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是一个企图埋葬罪恶、不幸与苦难的专有词汇,代表一个女人被迫原谅一切的决心。为什么姑姑回家访亲却无人陪同,还没法带上孩子,或许和她说的路途太远都没关系,而仅仅只是对方怕她带着孩子跑了。或者流落多年稍微幸运一点,确实是“嫁”给了一个男人,开了家五金店也只是勉强过活。千里迢迢从浙江到云南,路途遥远的另一个意思,是没有钱作路费。也许姑姑这次回来,都是今生唯一的一次和亲人重逢。我也不知道,我也找不到任何人可以问清楚。但是到了今天,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确实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小姑姑,再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传来。你个子高高,高过了这个民族
你身子飘飘,飘过了开花的石榴树
有一个影子尾随着你──
你一发怒他就离开
你一微笑他就回来
有一群男人要看看你的手相
你从袖子里伸出了小小的拳头
你和世界的冲突
是一匹马和一片云的冲突──
那些聪颖的骏马已经把你认出
而你却有时认不出自己
因为你想认清你的全部。
活着,人人头顶一句咒语
你干脆将它淹没在兴奋的尖叫里
当你旅行过四季,穿脏了衣衫
你攒了一小盒银戒指──
啊,谁将成为你的丈夫?
啊,谁允许你从阴影中拉出
一大群孩子?你对着他们歌唱
但他们易碎的骨头让你痛苦
该结束了──你的失眠
钟表忽然铃声大作
你洗干净身子,身上带着水珠,
你对老鼠们说:「这就是我,
你们啃吧,你们啃吧。」
——西川《疯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