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犹新!七十年前,我和德莱叶畅聊两天

文摘   电影   2024-08-01 19:35   北京  

今天,我们为读者翻译了一篇来自《电影评论》杂志的访谈,作者访问了96岁的德裔美国导演迈克尔·罗梅尔。罗梅尔长久以来被评论界忽视,今年年初,标准收藏公司重新发行了其最重要的影片《只是个男人》,由此才使得这位导演重新进入到人们的视野当中。



在访谈中,罗梅尔谈及自己与电影大师德莱叶之间的缘分以及自身创作与德莱叶创作之间的关系。




迈克尔·罗梅尔谈

卡尔·西奥多·德莱叶


Interview: Michael Roemer 

on Carl Theodor Dreyer /










《词语》定帧








采写/ 爱德华·麦卡里、格雷厄姆·卡特
来源/ 电影评论(Film Comment


让-马里·斯特劳布曾这样评价伟大的丹麦电影大师卡尔·西奥多·德莱叶:“(他)始终未能拍摄出一部彩色电影(他为此考虑了20多年),也未能拍摄出关于基督的影片(这是对国家和反犹主义起源的深刻反抗),这一事实提醒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让人生无可恋的社会中”。


同样的话放在迈克尔·罗梅尔(Michael Roemer)身处的社会也适用——这位德国移民导演最著名的作品是《只是个男人》Nothing but a Man,1964年)(据说是马尔科姆·X最喜欢的电影)、《哈里的遭遇》The Plot Against Harry,1969年)和《复仇在我》Vengeance Is Mine,1984年),而他在过去40年里一直未能拍摄一部电影。罗梅尔的作品不多,包括故事片、纪录片和短片,都是对美国生活强烈而亲切的人性记录,展现了美国电影中独一无二的光芒四射的精炼形式和严肃的道德观。罗梅尔的三部长片一度失传或被遗忘,但在发行公司“电影桌”(The Film Desk)的杰克·佩林(Jake Perlin)的英勇努力下,它们现在又得以重见天日。



罗梅尔在1964年出版的《电影季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现实的表面 ”的文章,对《圣女贞德蒙难记》(1928年)、《吸血鬼》(1932年)和《复仇之日》(1943年)进行了仔细研究,以支持他的电影现实主义思想。事实上,德莱叶和罗梅尔曾在1954年共度了几天时光,当时两人都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后来还保持着通信联系。两位艺术家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他们都喜欢简单直接,都相信至上之爱并相信爱可以战胜死亡,都对眼前和未来抱有关注,都对普遍存在的秩序感到愤怒:种族主义、不宽容、国家暴力、虚伪、清教徒主义。他们的演员说话轻声细语,向内投射,面容朴实无华;他们的电影表面坚硬,内里却汹涌澎湃。


我们采访了现年96岁的罗梅尔,他讲述了与德莱叶共事的时光,以及这位电影大师对他生活和工作的持久影响。



爱德华·麦卡里:您还记得第一次接触卡尔·德莱叶电影的情景吗?

是《圣女贞德蒙难记》。我大概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看到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用“印象深刻 ”这个词并不恰当,我被它征服了。它让我学到了很多关于电影创作的知识。这促使我写信给德莱叶。那年我25岁。我想知道他是否会让我去拜访他,他给了我肯定的答复,于是我和妻子芭芭拉去了哥本哈根。那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经历。


EM: 所以您和德莱叶在哥本哈根待了两天?

是的,两天半。我们没有钱。我是说,我有工资,但不是很多。那是1954年,听起来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当时欧洲的情况与现在大不相同。巴黎一片灰暗。芭芭拉和我从巴黎到哥本哈根,坐的基本上是慢车。三等车厢。坚硬的木制长椅。我们都很瘦,所以两个人可以躺在座位上。(笑声)



格雷厄姆·卡特:您还记得你抵达后第一次见到德莱叶时的情景吗?

你可以从我的口音听出我是德国人,德莱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说德语?”我说,“我是犹太人。”他说,“哦,那就行。”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犹太人,他还会看上我吗?他和许多丹麦人一样憎恨德国人,但一旦我确定了身份这一点,他就变得友好而热情。我们每天有一半的时间和德莱叶在一起。他带我们四处参观,然后邀请我们去他的公寓。我当时还很年轻,坐在他的面前是一种庄严的特权。当你年轻的时候,你真的需要这些英雄。我有几个英雄,德莱叶就是其中之一。


GC:您还记得在那两天半的时间里和他聊过什么吗?关于电影还是生活?

是的,我知道。芭芭拉和我当时还在度蜜月,可以这么说。我来自一个非常困难的家庭,我害怕做丈夫失败。我觉得德莱叶能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感。他对我说,“你可以取代你生命中的一切,除了你年轻时的妻子。”我记得他这么说过(笑)他从我身上发现了一些东西,我怀疑他从自己的生活中理解了这一点。他从小被收养,生活在一个非常不幸的环境中。他还告诉我一部他之后完成的作品《词语》。他在考虑这部电影,或许是在计划这部电影。



EM:嗯,那是1954年,德莱叶在1955年推出了《词语》,所以他肯定一直在思考这部电影。

没错 他告诉我这是关于“黑暗的基督徒”的:基督徒,你知道,是不宽容的,而不是自由的。我记得我们走在德莱叶身边,芭芭拉和我,在哥本哈根,那是个美丽的城市,他戴着一顶帽子,会给街上认识的每个人一点小钱。我记得他经营着一家电影院,丹麦政府支持艺术,所以我一直以为这是他们支持德莱叶的方式。他只拍了很少几部电影,但都没赚到钱,所以他们给了他这份工作。(笑)


GC:您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德莱叶的眼睛让人难以忘怀。

他有一双非常蓝的眼睛,它们让我我很害怕。(笑)我想他是在看你,或者透过你看。几年后,我在纽约再次见到他。他的皮肤看起来很透明。当然,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像我记忆中那样具有穿透力。当然,他的眼神很冷。但他并没有批判我,也没有高高在上。他给了我一份他一直计划拍摄的耶稣电影剧本。他给我看了他正在做的研究。他打算拍一部犹太人说希伯来语,罗马人说拉丁语的电影。他打算违反商业电影制作的所有规则。但他没能拍成那部电影。



GC:您在文章《现实的表面》中提到了这部耶稣题材电影。您谈到德莱叶在拍摄耶稣受难的场景时,打算拍摄钉子穿过十字架背面的场景。

是的,剧本里是这么写的。我记得。他没有想挑战观众,让他们去想“他是怎么拍到的?”他没有挑战那一刻的可信度;相反,他向你展示了一些你可以相信的东西:钉子从另一边出来了。那一刻告诉我:如果你破坏了影片的可信度,你就会失去观众。而我正是要为这些观众创作电影。这就像对别人撒谎:你说的下一句话,他们不会相信。


EM:您在《现实的表面》中的写作让我们想起了很多德莱叶的电影。它们对摄影机不能说谎、如何辨别虚假的理解是一致的。德莱叶非常注重真实。对他而言,电影是一种直接的物质对象。

一家出版公司出版了我所有未拍成的剧本,那些我拿不到钱的剧本。我已经96岁了,所以我必须告诉我的孩子们,我想让谁用我的剧本拍电影,不想让谁用我的剧本拍电影。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原则问题。这个原则就是,你必须尊重每个人都有的非同寻常的敏感性——你刚才也提到了——我们会察觉到虚假或谎言。我们对现实的表面非常敏感。我们可以读到它们。如果你在拍电影,这是一种非凡的资源,因为你可以利用它,也可以不利用它。你可以夸大事实,也可以篡改事实,但这样你就没有在使用电影这种媒介。但这并不意味着电影中不能有重大时刻,只要它们是真实的。人们明白这一点!其他艺术家也希望拥有像电影观众那样敏感的观众,因为我们可以利用所谓普通人的非凡感受力。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EM:完全可以。

就是这种奇妙的敏感性。但我不会假装这很容易做到。这对德莱叶来说也不容易。对我来说当然也不容易。但这是可以做到的。当我看到圣女贞德被剪头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场景。


EM:德莱叶希望一切都自然可信,但又不是杂乱无章。一切都经过了提炼。贞德掉落的头发以如此具体的方式浓缩了太多的暴力。

最奇妙的是,你会看到一个男人在做一件事:这个男人被叫来给她理发。你知道,他与这场战斗无关。但对她的影响却是如此强烈,因为他并不想伤害她。需要像德莱叶这样的人,才会在贞德的忏悔袍上花那么多心思,她正是穿着它走上了火刑架。它太长了!他们没有烧死过那么多女巫,所以长袍才那么大。我们都会对这种具体的证据做出反应。这样的细节在片中俯拾皆是。


GC:后来您在纽约见到他时,你们俩还熟悉吗?

那是在 [1965年] 纽约电影节的一次招待会上,当时正在放映《葛楚》。当时有很多人。他坐了下来。我觉得他很虚弱。我和他握手的时候就知道他认识我,但我们没有交谈。顺便说一句,那次放映很值得一提。我是说,那简直是耻辱。当映前介绍德莱叶时,观众当然起立鼓掌,他们是知情者,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人,但随着放映,他们都走出了影厅,以至于影片结束时几乎一个人都没剩下。这些对这位伟人肃然起敬的人,却不愿意看完他的电影。这说明了什么?显而易见。



EM:德莱叶当时正在计划拍摄另外两部电影:他的《美狄亚》和耶稣电影。他把《葛楚》看作是通往下两部影片的垫脚石。他说他想“接近拉辛式悲剧所释放的迷惑力量”。他在寻找“超越电影本身”的东西。

在那篇题为《现实的表面》的文章中,我引用了德莱叶的话,他认为现实主义的媒介是一道“栅栏”,你必须穿过它,必须越过它。


EM:是的。德莱叶会说,“导演应该感兴趣的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而是事物中和事物背后的精神”。

我只是觉得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你知道,不仅仅是魔鬼。(笑)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具体的:比如说,它就在别人触摸你的方式中。我不相信抽象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德莱叶的基督教与我的犹太—哈西德派观点不同的地方。



EM:您和德莱叶的共同点是演员的安静。德莱叶相信,有声电影所能容许的只能是低语(whisper)。而你也会要求你的演员在表演时降低音调。

我不想让我的演员们去投射。你知道,我欠了一个人很多人情,鲍勃·鲁宾(Bob Rubin),他和我们一起制作了《只是个男人》,他负责音效,但他不是音效师。他是个制作主任,离开了NBC。他当时有一些钱,所以他想,“我要买领夹式麦克风。我们没理由不在故事片中使用领夹话筒。”领夹麦克风让我的演员们可以正常说话,那之后我也就再也没用过其他东西了。鲍勃那时会说,“迈克尔,演员们声音好像没有更大。” 我说,“那你能听到他们说话吗?”他说,“嗯,能。”我说,“好吧,就这样。” 我不想让演员们太用力,所以就像德莱叶说的那样:低语即可。


EM:德莱叶在拍摄电影时遇到了很多困难。他从未停止过工作和尝试。但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也有过空白。您的影片之间也有空档。

基本都是空档。(笑)如果我没能写出这些剧本,我会很不开心。但人们对它们的反应总是一样:没有人理解它们。现在也一样。德莱叶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你知道的。我不是。也许他更能接受被误解的事实。



EM:德莱叶非常相信爱。在《葛楚》中,他给我们留下了:“爱是一切(Amor omnia)。”我想说,你的所有电影也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它们的核心是最基本的东西——就像爱一样基本。你同意吗?

是的,我很有同感。我现在正在做的一件事就是这样结束的。但这很复杂。你可以和一个人走得很近,但过程里也会产生很多破坏性的东西。我不记得德莱叶在1954年有多大,但我当时很年轻。他是丹麦基督徒,而我是德国犹太人。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奇妙的是,我可以在银幕上见到他。我可以理解他。



爱德华·麦卡里是一名作家和电影发行人。格雷厄姆·卡特是一名电影创作者和电影发行人。两人是一个新兴电影放映组织“物质剧场”(Theater of the Matters)的联合创始人,居住在纽约布鲁克林。

https://www.filmcomment.com/blog/interview-michael-roemer-on-carl-theodor-dreyer/





-FIN-

编辑&排版 / 雁渔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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