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今天的武汉警备区
走在万松园路,我的眼前浮现出将近60年前那个童年的,少年的小毛。看到当年他的活动以及那些过去很久的场景。万松园路六号对面是星火中学,一天早上,那个叫小毛的孩子天不亮就走出了单元大门,在门口的流水沟里撒下清晨的第一泡童子尿。突然,星火中学的大喇叭响了起来,里头唱着一首革命的歌曲: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年小毛十岁,在我的印象中,也是小毛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摧毁一切的革命运动开始了。也许这个印象并不一定真实,是后来很多事件的集合的记忆,因为我不可能在十岁的时候,在一个五月的清晨早上起来到排水沟撒尿。我曾经想仿照爱伦堡的《暴风雨》写一部关于文革的小说,讲述生活在不同城市的人的不同的遭遇,小说的开头便是上面的那个印象。当然,我也知道,这种小说不可能得到公开发表,写小说的开头不过只是书写着聊以自慰的情怀而已。
万松园六号的前面是汉桥区,我有一位小学非同班同学、游泳训练班的队友住在汉桥区的平房里,他叫周永生。他家的窗户正对着我家大院,每到要训练的时候,我便敲敲他家窗户,两人约了到中山公园的游泳池去。7.20事件发生的时候,百万雄师从汉桥区调来了大批的农民,皆身材高大,面目黧黑,头戴柳条帽,手中操着一根装有尖铁头的长矛,席地坐在万松园路汉桥区一带待命。正午时分,有专人发送午餐,不外乎两三个大馒头,一桶番茄鸡蛋汤而已。这些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农民伯伯很是和蔼可亲,摸着我们小孩子的头问,要不要吃个馒头啊,一口的黄陂或者是汉阳腔调。
顺便说,我至今也没搞清楚黄陂话和汉阳话有什么不同。
汉桥区过去是武汉总工会,再过去就是武汉警备司令部、武汉警备区。7.20事件之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各造反组织都在打主意如何能够“武”起来,于是他们开始抢警备司令部和警备区的枪支。我们一帮小孩子赶去看热闹,觉得好像是做游戏,不外乎是一大群人下了卡车,往部队驻地里面冲,战士则赤手空拳,手挽手站成好几排在大门口拦截。双方挤来挤去,也不动手,终于防线突破,造反组织一涌而进,抢了枪便走,战士也再不阻拦。而后又是一派其他组织的卡车来,游戏再次开始,再次以同样的结局收场。
武汉的武斗在冷兵器时代倒是搞得很热火,但火器时代却很沉寂,那些枪抢去之后也没派上什么用场,反而交枪的时候热闹非凡。抢枪和交枪事件我写过,这里不妨再饶舌一回。
1968年,中央决定阻止大规模的武斗行为,于是,武汉市开始了声势浩大的“交枪”运动。这样,万松园路再次变得十分热闹。前面说过,离我家不远处是武汉警备司令部,再往前,是武汉警备区,是一个规定的交枪地点。那些枪支弹药在武汉地区平时也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交枪之时,便贾最后之余勇,一路向天狂放不止,场面极端火爆。一大早开始,我尚未睁开眼睛,就听外面便如过年放鞭炮一般,劈里啪啦枪击之声响彻云霄。于是大院的孩子们赶紧穿衣洗漱,匆匆出门,看交枪放枪的场面。
武汉人爱面子,交枪也讲究排场,如果走路过来,如恐怖分子一样沿街放枪,一定会吃人耻笑。当然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群人聚集在大卡车上,举枪“噗噗”朝天乱放。厉害的则在车后拖一带轮的小车斗,车斗中往往是高射机枪,锃亮的黄铜子弹足有半尺多长,你可以眼见子弹依次钻进弹膛,并且突突跳动出颗颗弹壳。一般说来,这种高射机枪的弹壳是捡不到的,它都掉进了旁边的车斗,偶有一颗弹出在外,便会引起孩子们的疯狂抢夺,传说将手掌皮烫去的也有。家里的大人不会允许我们出去看交枪,觉得太危险。孩子们自己之间也相互讲说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小道消息,比如说,某天看见某老太太过街,天上一颗子弹头掉下来,还是烧得通红通红的,一下子钻进老太太的手臂,顿时给穿了个对过云云。
因为是朝天乱放枪,也没有什么准头,万松园路沿街的电线就遭了殃。我们这条路的道口,每天都可以看到电线工们爬上电线杆修理被子弹打断的电线。特别是横穿道口的那根电线,一天之间断个三五十次,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可怜的电线工们,有时刚爬上电线杆不久,尚未接好线,又遇上交枪卡车来,于是赶忙滑下电杆,让他们放过枪,再上去修理。老是见他们站立在电杆下,神情尴尬、面色无奈地苦笑着。有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几颗臭弹,好事者捡来,用铁钉顶住子弹的发火帽,上面压一块砖头,固定在墙边,然后自上而下,用另一砖头砸下去,据说运气好的时候,亦可以将子弹引爆。
交枪运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平心而论,尽管是一群后来被传说得青面獠牙的造反派,但他们还是比较遵守规则,说交枪便交枪,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仍然有一些枪支弹药流散在民间,但比起抢枪的总量,只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当年写过一个系列,叫《万松园路六号》,有朋友留言说,上海有一位作家叫做金宇澄,写《繁花》,描述上海里弄发生的故事,你也可以写一写武汉的里弄故事。我把《繁花》找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小说,而我的《万松园路六号》则是完全的纪实,和《繁花》走的不是一个路线。就像我拍照的扫街片和那些拍美女的摆拍片不是一个路数一样,我不喜欢《繁花》的模型,但《万松园路六号》又缺乏一条很明显的线索,所以写着写着就将它停下来了。我得想想怎么来组织这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件的材料。
万松园路是非常生动丰富的生活基石,但我的力气不够,没法构筑关于它的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