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中山公园的大门
当年外婆得了外孙,喜出望外。我的大外婆生了6个儿子,没生一个女儿就含恨死去。我的亲外婆是个填房,生了一儿二女,但儿子却在10岁的时候早夭,只剩下我的姨妈和母亲两个女儿。她对男孩的渴盼有如我父亲后来对于女孩的渴盼一样,迹近疯狂。加上姨妈是个老处女,没结过婚,所以,当母亲生下哥哥时,外婆便亲自来到黄石,守护着她亲爱的外孙,待到隔奶,便抱回武汉抚养,聊解没有儿子之饥渴,对我也是如法炮制。
不幸的是,当弟弟将要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她再也没法把我的弟弟抢到武汉。外婆去世的时候是个冬天,我的父母亲来武汉给外婆送终,弟弟尚在襁褓之中。于是,只有我和哥哥留在了武汉,他的小名叫大毛,我的小名自然就叫做小毛。后来到了黄石,有了变化,我成了二毛,弟弟就是三毛。我的意思是,在武汉,大家都叫我小毛,包括姨妈,哥哥,甚至包括后来的嫂子。我住在万松园路六号的时候,整个院子的大人小孩都叫我小毛。小毛就是我的少年时代。
我到武汉,最初住在黎黄陂路。关于黎黄陂路我只剩下两条记忆,第一条是那年发大水,整条街道都淹了,当时我家住在二楼,姨妈蹚水回到家,在楼下把菜篮子递上来,先头的保姆也姓张,比后来的张妈要年轻很多,年轻的张妈拿着带钩的绳子,把菜篮提到楼上去。第二条是在一个冬天,哥哥和我都还穿着破裆裤的时候。我家有一个绿色雨花釉的火盆,哥哥玩得高兴,在火盆边唱啊跳啊,一个不小心坐在了火盆上,惨叫一声,原来把那话儿给烫了。
当我再次有记忆的时候,已经住在了万松园路六号。张妈变成了一个高颧骨,瘦骨嶙峋,龅牙的矮个子老太婆。文革中,张妈造反,从张妈升级为张太,我的所有阶级斗争经验,都来自于和这位善于治厨的老太婆的战斗。
当年惠子死了,庄子嗒然若失。有人问,惠子不是你的死对头吗?庄子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泥匠,他的朋友是石匠。一天,泥匠做墙时,鼻子上沾了一滴白垩粉,他把鼻子伸到石匠的面前,石匠挥动自己的斧头,“运斤成风”,堪堪就削掉了泥匠鼻子上的白垩粉。宋国的国君听到这个故事,很佩服两个人的技术与胆量,于是找来那位石匠,希望看到精彩的表演。石匠对宋国的国君说,这个事情倒是真的,只不过我的那位朋友,那位泥匠已经去世了,我失去了搭档,也就没法表演了。
《庄子》中是这样说的:臣之质死已久矣。庄子接着说,惠子死掉了,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没有了对象,谁也不敢把鼻子伸到石匠的面前,石匠也不能确定其他人面对“运斤成风”会采取怎样的动作反应。他没有了对象,所以不能表演。庄子没了对手,所以感到无趣。我的对手是张太,张太已矣,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斗之矣!少年之锐气,从武汉到黄石,便丧失殆尽。
于是,在这个9月的一天,在天气稍稍凉爽了一些的日子,我想寻回自己的少年时代,我要去万松园路六号看看,去万松园看看,去我的小学看看,当然,因为公交车站和地铁站都在中山公园,于是,它成了我的第一站。
中山公园与武汉展览馆隔街相望,从前,解放大道南边的两座建筑分别叫中苏友好宫和友好商场,后来中苏关系交恶,便改成了武汉展览馆和武汉商场。这些地方与万松园路一箭之遥,是我常来的地方。当然,去得最多的,便是解放大道北边的中山公园。这是因为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入选省少年游泳训练班,游泳池就在中山公园。当年中山公园是收门票的,而作为省少年队的队员,特权就是可以自由进出中山公园。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它当然是一种骄傲,何况每天早上我们会得到免费的运动员早餐,每天这座游泳池的第一池清水,就是为我们准备的。
今天我到中山公园只不过是打卡而已,谈不上游览。因为这座公园对于我而言早已烂熟于心。除了夏天,我们春秋季和冬季的训练便是绕着中山公园跑步,先环绕新华路体育场的跑道跑一圈,再围绕着体育场的外墙跑一圈,接着围绕着中山公园跑一圈。天天如此。不必说公园门口的棋盘山,那是用无数太湖石堆垒起来的一座假山,曲迂盘旋,有如迷宫一般。棋盘山是中山公园照相馆的规定取景地,姨妈带我们到这里照相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也不必说四顾轩,这是一座罗马式的建筑,两边有铁楼梯迂回而上。当年我们参加训练,来得早了,便要登上四顾轩,饱览中山公园全景。那个时代没什么高楼大厦,登上四顾轩,便有如孔子登上了东山,孔子登东山而小鲁,我登四顾轩而小中山公园,如斯而已。四顾轩旁边是茹冰园,是早期的中国园林式风格,一座圆门,后头映衬着一座假山池,上头还在喷水。
不必说张公亭,瞭望塔式的建筑,为纪念张之洞而修建。张公亭的下面,原来是游船管理处,要划船便得从此处下水。它的对面有一座胜春亭,早前连接张公亭和胜春亭的是一座索桥,我们把游泳队的女孩带到桥上,两边一起晃荡,这些丫头们一个个吓得惊昂怪叫,花容失色,于是我们感到了莫大的快意。终于让这帮骄傲的女同学,女队友们吃瘪了。
从前的中山公园人工湖中有无数个荒岛,上头草木繁茂,你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毒蛇猛兽盘踞在岛上。这是我感到最为神秘的地方,但又没法登陆上去。今天这些荒岛大都有桥梁相连,但我觉得,还是荒了它们的为好。公园里还有一座露天茶馆,你交一毛钱,就可以得到一杯茶,一个躺椅,一张茶桌。常常有闲汉交了一毛钱,躺在椅子上听人说书,唱曲,一杯茶被跑堂的冲到了将近白水的颜色,也不要换一杯酽茶。今天,露天茶馆变成了茶楼,喝茶成为奢侈的消费活动,再不复过去的原样。
我找到了原来的游泳池,今天已经面目全非,楼上仅余残骸,楼下成为了一座无人问津的艺术中心。本来,游泳池的下面还有一座网球场,也不见踪影。我想问问这座游泳池是不是拆掉了,但明白,这样的提问完全是徒劳的。因为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游泳池。
我在公园大门附近的湖中拍到了黑水鸡,黑水鸡妈妈带着它的孩子,从容地游荡在湖面上。不知道哪里来了几只大白鹅,昂昂叫着赶过来凑趣,这都不是我从前看到的中山公园了。小毛,你的公园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