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通坦和执政联盟的其他成员合影。
文丨胡毓堃
编辑丨漆菲
当地时间8月16日，泰国国会下议院举行会议，就总理人选进行表决。总理候选人、为泰党党首佩通坦·钦那瓦（又译贝东丹·西那瓦）获得超半数下议院议员支持，当选新一任总理。
两天前，泰国宪法法院以5比4的多数意见裁定，时任总理赛塔·他威信在内阁改组时提名有违法记录者出任部长的做法违反宪法相关规定，即日起解除其总理职务。
紧接着，执政联盟便全力支持佩通坦。2023年大选中，佩通坦是为泰党总理候选人之一，为泰国前总理他信·钦那瓦之女。如今，现年37岁的佩通坦将成为泰国史上第二位女总理，也是最年轻的总理。她还是他信·钦那瓦家族的第四位总理。
过去16年来，泰国有四位总理遭到宪法法院的解职，不仅体现出该机构的强势，更表明该国的改革/进步派与以军方为代表的传统保守派仍存在激烈斗争。赛塔被解职，意味着他在进步与保守之间努力维系的脆弱平衡终遭打破。“后军人时代”仅不到一年，泰国政坛恐再生变数与动荡。
“权力过大”的宪法法院
“我相信自己的诚实……我感到抱歉，但我不会说我不同意（宪法法院的）裁定。”遭到解职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赛塔对媒体说出了自己的复杂态度。他认为裁定结果出乎意料，而自己担任总理时已尽最大努力履职尽责。
◆8月14日，赛塔抵达泰国曼谷的政府大楼时向媒体发表讲话。
去年泰国举行全国大选，从国会众议院选举到三次总理选举，历时长达三个月。原本远进党在国会选举中获得最多议席，但未能竞逐总理。最终，为泰党与包括亲军方政党在内的10个政党组成了执政联盟，并推选地产大亨赛塔担任总理。
赛塔于去年8月22日正式就任总理，到被宪法法院解职时履职不足一年，这无疑成为泰国政坛的重磅新闻。不过，他并非第一个被宪法法院解职的泰国总理——过去16年来，宪法法院已将4名时任总理解职，除了赛塔，还有沙马·顺达卫、颂猜·翁沙瓦、英拉·钦那瓦。
宪法法院的能量不只体现在罢免总理上。赛塔被解职一周前，宪法法院8月7日裁定，国会下议院第一大党、最大反对党远进党在去年大选期间承诺修改刑法第112条（即冒犯君主罪）的行为违宪，宣布解散远进党。宪法法院还裁定，自宣判之日起，包括前任党魁皮塔·林乍伦拉、现任党魁猜他瓦·杜拉通等11名远进党执委会成员10年内不得从政。作为回应，远进党不得不宣布成立新政党“人民党”（People’s Party）。
这也不是宪法法院第一次解散主要政党：2020年，宪法法院以“违反竞选资金规定”为由下令解散远进党的前身未来前进党；赛塔所属的为泰党的多个前身（泰爱泰党、人民力量党等）也曾遭到过同样的处置。
英国广播公司（BBC）指出：“赛塔被解职意味着他如今走上了泰国众多其它政党和政府的路——被该国权力过大的宪法法院所击倒。”由于2006年以来宪法法院多次以罢免总理、解散政党的司法判决影响泰政局走向，泰国媒体甚至将其定义为“司法政变”，影响力不亚于外界熟知的军事政变。
◆8月7日，泰国远进党原党魁皮塔（中）召开新闻发布会。
泰国司法机关共有“三驾马车”，分别是最高法院、宪法法院、行政法院。宪法法院是依据1997年泰国宪法成立的独立法院，2006年军事政变后一度被解散，于2007年重组并运作至今。
根据2017年最新实施的泰国宪法，宪法法院有权审查裁决任何法律、法案的合宪性，以及国会、政府机构和宪法所规定其它职权的合宪性。宪法法院共设9名法官，任期均为7年且不得连任。
由于有权审查所有公共部门行使职权的合宪性，包括公职人员的任免和政党事务，其裁决对国会、政府、其它司法机关都具备约束力，而且所有裁决都是“终审判决”、不得上诉。这让宪法法院一方面具有极大权力，另一方面也充满争议。
频繁罢免总理、解散政府和主要政党，不仅令泰民间质疑宪法法院的司法管辖权过大，更有超越司法本职、干预政治的嫌疑。泰国朱拉隆功大学教授提蒂南·蓬苏迪拉克（Thitinan Pongsudhirak）将其描述为“政治司法化”现象。而获得任命的宪法法院法官亲保守派这一事实，更是放大了其行使权力的公正性问题。
保守派的“诡计”得逞？
宪法法院自身的争议和历史表现，决定了这一判决出炉之初，便被多数泰国人视为“政治裁决”，可谁是幕后推手却不得而知。按照宪法法院的司法逻辑，赛塔在任命内阁成员的问题上构成违宪，因此不具备任职总理的资质。对此，赛塔始终否认。
◆披集被视为他信及其家人的亲密助手。
今年4月的内阁改组中，赛塔提名披集（Pichit Chuenban）出任总理府部长，旋即引发争议：2008年披集曾担任前总理他信·钦那瓦夫妇的律师，代理了他信涉及的一起土地案件，其间与另外二人被控试图以200万泰铢贿赂泰最高法院官员，以藐视法庭罪被判入狱6个月，因此有“犯罪前科”记录。
当时披集等三人均否认行贿，而把责任推给“拿错纸袋”的司机，但仍无法避免入狱。刑满出狱后，泰检方撤销了对披集的行贿指控，然而泰律师协会还是吊销了他的律师执业执照。
5月3日，披集与改组后的其他内阁成员集体向泰国国王玛哈·哇集拉隆功宣誓就职，正式出任总理府部长。不久后，上议院40名时任看守议员联名通过上议院议长向宪法法院提请，要求罢免披集和赛塔。
根据泰国宪法第170条第4项及第5项规定，担任部长职务者“必须明显诚实和正直”，其行为不得违反道德标准，就算披集不承认当年有违法犯罪的行为，其入狱6个月的记录也可被视为不具备宪法规定的内阁部长所需资质。
而按照上述规定，赛塔在明知披集缺乏相关资质的情况下仍提名他出任部长，不仅属于违宪任命，还欺骗了泰国国王和全体民众，同样丧失了担任总理所需要的资质。
为了“方便总理继续治理国家”，披集在5月21日辞去总理府部长职务。当天，他对所谓“违宪”之说予以驳斥，称内阁部长的道德只适用于其任内的行为，而非上任之前的入狱经历。可他的行动未能阻止宪法法院以6比3的多数意见决定受理之前的罢免请愿，不过该法院决定不暂停赛塔的总理职务，但他需要在15天时间内做出澄清解释。
6月10日，赛塔按规定提交了澄清声明。7月24日，宪法法院召开首次审议会议。8月14日，赛塔主持政府工作期间，宪法法院召开第二次审议会议，于当天下午做出将其解职的裁决。
这一裁决震惊了诸多政治分析家：他们原以为宪法法院不会真的罢免赛塔。孔敬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讲师蓬安林（Pornamrin Promgird）曾评价说，宪法法院预计会考虑政治后果，因为泰国正与经济放缓作斗争，“一旦赛塔被赶下台，一切将不得不重新开始”。
◆2023年9月19日，佩通坦抵达曼谷为泰党总部，参加该党成立16周年纪念仪式。
要知道，宪法法院的法官更亲保守派，而要求罢免赛塔和披集的上议院看守议员也是亲王室、亲军方的保守派。更能引发联想的，是他们提出请愿的时机。
今年6月9日至26日，泰国上议院进行全面改选，改选后超过75%的议员来自执政联盟的自豪泰党（Bhumjaithai Party），而新一届上议院将无权票选总理。因此，只有赶在改选之前行动，由军方任命、保守派占主导的上议院看守议员才能动用法定职权，实现其罢免赛塔的目标——按照这一猜想，上议院于5月联名请愿、宪法法院当月受理的做法也就显得非常合理。
除此之外，披集的任命需经过司法部下属的法律执行部、国家反腐败委员会、总理府秘书办公室、泰警察部门等机构的层层审查，才能通过。这其中的审查流程和结果并不完全以赛塔的意志为转移，军方乃至王室的态度是披集通过审核的必要条件。这或许解释了为何赛塔在罢免风波中一再强调任命披集合法合规，而披集就职后的媒体曝光、民间示威、上议院议员发难等系列事件则显得令人惊讶。
纵观此次风波中的事态走向，有人怀疑：通过让披集通过审查来给赛塔“挖坑埋雷”，可能是政敌早已准备的策略。披集在5月21日辞职时宣称，此次解职风波是针对他和赛塔的“一个诡计”。
8月16日上午，作为唯一获得党内提名的候选人，佩通坦在下议院现有439名议员中获得319票赞成，符合宪法所需的过半支持，当选泰国第31任总理。在得到国王批准后，佩通坦将正式成为泰国史上最年轻的总理。
佩通坦是他信·钦那瓦家族中第四位出任泰国总理的人。之前除了他信和英拉，他信的妹夫颂猜·翁沙瓦也曾在2008年短暂担任过总理。他信和英拉在政府遭到军事政变后都流亡国外。
去年8月，他信返回泰国，因在2001年至2006年任职期间滥用职权和利益冲突被判处八年监禁（后因皇家赦免而减为一年）。不过他信并没有进监狱，在警察总医院住了六个月后，他于今年2月获得假释。
为泰党的消息人士称，该党8月15日上午在国会召开了一次会议，希望议员们支持前司法部长猜甲森·尼迪西里，但议员们最后选择了佩通坦。佩通坦被认为是更年轻、更健康的候选人，而猜甲森年逾古稀，据说有健康问题。
尽管新总理的产生并非难事，但这次总理解职风波依然放大了泰国政坛前景的不确定性。新的文官政府产生不足一年，保守派便给出了如此迅猛的“回击”，可见当前各方势力结构性的矛盾与冲突依旧激烈。要想在后军人时代维系民选国会、文官政府，实现最基本的政治平衡，仍然挑战重重。
纵观泰国过去近20年的政治动荡，无论是曾经热闹的“红衫军”与“黄衫军”之争，还是他信·钦那瓦家族和军方“轮流坐庄”，凸显的是军方、保守派、王室、传统精英和反对派、自由派、年轻选民代表之间旷日持久的博弈。“进步”与“保守”之争撕裂着国家与社会，以至于连恢复正常的政治秩序都显得难能可贵。
从这个意义上说，去年大选后经过三个月谈判协商才产生的赛塔政府，本就是在进步与保守派之间争取平衡的产物。在当时的制度下，作为总理候选人的赛塔需要在上下两院联席会议投票中获得过半数议员的支持，如果没有保守派控制的上议院支持，赛塔就无力组建有效运作的联合政府。
曾和远进党一样支持修改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的赛塔不得不在选后改口反对，强调“改善经济和保障温饱”才是当务之急；选择合作政党时，赛塔也绕开民意极高、立场激进、深受年轻人支持的远进党，而是与保守派和军方合作。最终成功组建的11党执政联盟中，有2个被视为与军方有关联。
赛塔的决定，引起进步派和改革派阵营其他势力的强烈不满，部分年轻人将为泰党视为“当权派”和“敌人”，“红衫军”联合领导人纳塔乌特（Nattawut Saikua）离开了为泰党的联盟，远进党更是表示，永远不会支持这一执政联盟。当时泰国国家发展管理研究所发布的民调显示，近50%的民众完全不同意为泰党组建联合政府的做法。
◆他信与佩通坦一家人的合影。
然而，泰国今年以来经济表现疲软、证券市场波动、经济增长落后于东盟其他国家。如今赛塔的政策还未完全落地，泰国政坛便因他被迫下台而面临更为不确定的未来。更重要的是，宪法法院最终罢免而非“警告”赛塔的做法，预示着他试图以经济建设搁置分歧的平衡策略遭遇挫败。
且不谈佩通坦能否顺利继承、发扬钦那瓦家族的政治资产，这位“85后”总理面对的最大难题，并非国家经济发展中的困境。换句话说，提振经济、改善社会治理的行动无法解决泰国政坛的真正不稳定因素：一方是对传统政治生态失去信任、要求加快民主化和变革的民众，另一方是努力维系传统、保持既有影响力的政坛保守力量，二者对彼此愈发戒备、不满，对冲愈发猛烈。
日本关西外国语大学副教授马克·科根（Mark S. Cogen）如此形容本轮解职风波：“正如尚未燃尽的炉火，当你认为一个政权已经‘死亡’，它就像受伤的动物，会为了自己的生命斗争到最后一息”。
这一评价或许有些夸张，但赛塔的下台着实让外界感受到保守派的能量和反扑的猛烈。如果佩通坦政府无法实现最低层次的平衡，该国的激进变革力量与保守势力恐将诉诸传统的斗争方式，走向直接对撞的旧日场景。如此，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泰国政坛，又将蒙上熟悉的阴影。
（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