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摩尔多瓦民众来到一处投票站投票。
编辑丨漆菲
“外国势力”左右公投?
“犯罪集团伙同敌视我们国家利益的外国势力,用数千万欧元、谎言、宣传攻击我们的国家,用最可耻的手段让我们的公民和国家深陷不确定和不稳定之中……我们有证据清楚表明,犯罪集团旨在收买30万张选票——舞弊欺诈的规模前所未有。他们的目标是破坏民主进程。”
当九成入欧公投计票结果出炉后,现任总统桑杜在摩尔多瓦首都基希纳乌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发出上述措辞激烈的指责。彼时,亲欧派及其支持者的情绪颇为失落:实时开票之初,反对票便占据多数,直至乡村地区计票结束、大城市开票结果累计更新后,支持票数才迎头赶上、逐渐缩小差距。
到了10月21日凌晨1点,亲欧阵营中几乎无人有信心能赢得公投。不少民众大失所望,早早离开,随手把自带的欧盟旗帜丢弃在座椅和地上。进入最后关头,随着海外选票统计公布(近77%的海外选民支持入欧),支持票得以反超,最终以50.38%比49.62%的微弱优势胜出——从绝对数量来看,支持票仅比反对票多出不到1.2万。
◆摩尔多瓦入欧公投结果。来源:摩尔多瓦中央选举委员会
由于此次投票率达到51.68%,超过三分之一的法定最低要求,因此公投应被视为有效。按照法定程序,摩中央选举委员会将向摩宪法法院提交关于公投结果的报告,后者将在10天内作出裁决。一旦裁决确认多数公民支持加入欧盟,该国宪法序言将增添“将加入欧盟确立为摩尔多瓦未来坚定不移的目标”这一条款。
尽管“支持入欧”这一结果在意料之中,但计票过程的跌宕起伏却令外界大感意外。此前的民调预测,约65%的该国民众支持加入欧盟,同时桑杜将在总统选举中以绝对多数一轮当选。
可实际上,这两大乐观预期无一实现:不仅入欧公投跌跌撞撞、勉强通关,桑杜的得票率仅有42.45%,不得不在11月3日与反对党社会主义者党支持的亚历山大·斯托亚诺格洛进行决战——后者被视为属于广义的“亲俄阵营”,且抵制入欧公投。
虽然没直接点名,桑杜口中的“外国势力”显然指向了与该国关系错综复杂的俄罗斯,“犯罪集团”则暗指摩尔多瓦境内的“亲俄派”势力。
早在公投和总统选举前几个月,摩检察部门和公安部门便开始着手查处“俄罗斯现金流入”、“收买选票”的问题。
基希纳乌国际机场海关负责人鲁斯兰·亚历山德罗夫指出,今年5月起,该机场海关人员发现来自莫斯科的旅客携带巨额现金入境,“几乎人人都携带现金,2000到7000欧元不等”。他提到,这些旅客所搭乘的航线高度一致,即“莫斯科-伊斯坦布尔-基希纳乌”或者“莫斯科-埃里温(亚美尼亚首都)-基希纳乌”。亚历山德罗夫认为:“一般来说,人们不会携带这么多现金入境,至少从莫斯科来的旅客不会”。
自那时起,摩有关部门在机场布置大量嗅探犬,重点排查始发航班为莫斯科的旅客。两场投票之前,该国机场进入高度警戒状态:凡是来自上述“高风险”航线的航班,半数以上乘客都要额外接受行李排查,嗅探犬更是全员出动。此外,摩警方和检察部门同步调查可疑现金,曾在一日之内截获150万美元,被查的现金携带者却无一人要求拿回钱款。
◆基希纳乌国际机场的嗅探犬在勘察旅客行李。
遭到多国制裁的俄罗斯工业通讯银行(Promsvyazbank)也成为资金流入的途径。摩警察部门负责人维奥雷尔·切尔讷乌泰亚努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10月初,摩全国有13万人通过该银行收到汇款,这个数字达到10%的投票选民。其中,9月查明的转账金额累计高达150万美元。
英国广播公司(BBC)制片人在摩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区的一处投票站经历了一件轶事:一位女性居民将选票投入投票箱后,公然询问监票人员该在哪里领钱。BBC记者旋即问她是否收钱投票,后者爽快承认且毫无不安。令该女子感到气愤的是,送她前来投票站的男子不再接她的电话,承诺的钱毫无下文,“他耍了我!”
摩反腐败检察院检察长韦罗妮卡·德拉加利纳将此形容为“明目张胆地腐蚀选举”,首要目的是“让公投失败”。按照摩现行法律,用钱或其他物品收买选票可能招致五年监禁,而新出炉的法律进一步将收受钱财视为行政违法,但在摩目前的经济和民生状况下,金钱的诱惑远远超过了法律的威慑。
摩政府的重点怀疑对象锁定在该国金融寡头伊兰·绍尔(Ilan Shor)身上。绍尔以亲俄著称,曾因巨额银行诈骗和洗钱遭到刑事指控和缺席判刑,他于2019年离境前往俄罗斯居住,并在今年获得俄罗斯国籍。
绍尔曾在社交平台TikTok上公开呼吁摩尔多瓦选民对入欧公投说“不”,并承诺将为摩民众补足每月5000列伊(约合1980元人民币)的养老金。因被指控施加“恶意影响”,他所创立的反对党在去年被摩当局取缔,他本人也遭到西方制裁。
俄罗斯政府则对摩当局的指责矢口否认。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表示,“如果桑杜说,她得票太少是某些或其他犯罪团伙造成的,那么她应该提供证据。”
佩斯科夫指责桑杜政府进行了不自由的选举活动,因为亲俄反对派被剥夺了竞选机会。他指出,这些人受到迫害,“他们被关进监狱,受到审讯,不被允许进入该国,媒体被关闭,互联网资源被封锁等”。佩斯科夫说,尽管亲俄势力遭到封杀和迫害,但显然许多摩尔多瓦人并不支持桑杜的政策。
入欧前景并不乐观
以首都基希纳乌为代表,当地不少年轻人向往西方生活方式,把加入欧盟视为国家生活的未来。俄乌冲突的爆发,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入欧心态。长期以来,摩经济困难、严重依赖定居欧盟国家的海外公民汇款,亦是该国与欧盟密切联系的一种体现。
在此背景下,修改本国宪法、明确入欧这一战略目标,被摩政府赋予了格外的涵义,桑杜甚至把此次公投定义为“塑造摩尔多瓦未来数十年的前途”。不过,当权的亲欧派或许高估了此次修宪公投的意义,这更可能预示着摩尔多瓦加入欧盟的艰难征途刚刚开始。
毕竟,公投本身并不具有法律上的强制约束力,也不可能促使欧盟加快摩尔多瓦的入盟进程。摩亲欧派本想通过公投和总统大选的双双大胜,令该国入欧进程不可逆转。但最终的投票结果反而说明:从政坛到民间,入欧并非摩坚定的全国共识;亲俄阵营仍具有不可小觑的能量,这意味着在入欧进程中摩政府首先面临内部整合的挑战。
如果真像亲欧派阵营所说,公投和总统选举中亲俄派“超乎正常”的得票率并非真实情况,而是俄罗斯收买了30万张选票的结果,那恰恰证明一点:除了亲俄群体外,在这个总人口260万的国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民众并没有加入欧盟的坚定立场,或者说他们对这个“决定国家前途”的大事持无所谓的态度——只要有钱拿,便能对欧盟说不,即解决个人经济需求重于“祖国入欧”的前途。
同理,假如俄罗斯“买票舞弊”成功,公投日之前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关于“俄罗斯干预不再生效”的论断便不攻自破。反过来,如果公投结果能体现该国的真实民意,美国智库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此前发文所说的“对俄支持度下降”便是言过其实。
其实,该智库在同一篇文章中说明,俄罗斯在摩国内的影响力难以轻易消减。根据美国智库“国际共和研究所”(IRI)今年6月的民调数据,摩半数民众把俄罗斯视为该国最重要的经济伙伴和政治伙伴之一,如此看待欧盟的摩尔多瓦人则约占三分之二(可同时多选)。从这个意义上说,公投和总统选举的得票情况,体现了摩社会在亲欧还是亲俄问题上的高度对立。
在地域分野上,摩北部和东部地区压倒性反对入欧,中部地区和海外摩尔多瓦人一边倒支持入欧。至于三个分离运动颇为活跃的地区——以加告兹人为主体的加告兹自治区、以保加利亚族为主体的塔拉克利亚区、摩政府不能实控的德涅斯特左岸地区——亲俄派更是占据绝对优势。
值得注意的是,加告兹地区不仅崇拜俄总统普京,还把被摩政府定罪的绍尔视为英雄,表示会按照绍尔的指示投票(近95%民众反对入欧),当地领导人更是无视摩政府禁令,始终允许俄国有电视频道和俄语大行其道。出于历史因素,这些少数民族地区天然恐惧罗马尼亚(欧盟国家),担心摩尔多瓦加入欧盟、与前者走向一体化后,有被罗马尼亚“吞并”的风险。
◆加告兹地区亲俄派政党的造势招牌。
不可忽视的还有摩议会尖锐对立的政党格局,该国中右翼、自由派、亲欧执政党“团结与行动党”,以及左翼、社会保守主义、亲俄疑欧派“社会主义者党—共产党人党”联盟在政治光谱和多个议题上截然相对、激烈对冲,印证了桑杜所说的公投胜利只是“第一场战斗”。
无论俄罗斯未来会以何种方式“阻碍”摩尔多瓦入欧(俄政府多次暗示,摩尔多瓦的未来利益在于融入以俄为主的前苏联国家一体化进程),欧盟固有的准入机制早已证明:随着入盟程序的推进,难度只会增大。相比于国内亲俄派和俄罗斯,摩尔多瓦入欧真正的阻碍恐怕来自欧盟。
按照欧盟的规定,候选国家“转正”需要达到其制定的“哥本哈根标准”——国家机构稳定,能维护民主、法治、人权,存在运作良好的市场经济,有能力应对欧盟内部的竞争压力,履行欧盟义务。因此摩政府不仅要签署一系列保证,还要接受欧盟一年一度的综合审查,以判定其是否符合所有标准。
上述标准的制定和解释权完全在欧盟一方,导致目前九个候选国很难决定自己的入欧进程。土耳其早在1999年便成为欧盟候选国家,此后谈判进展缓慢,到了2016年,谈判更是完全冻结。塞尔维亚、黑山成为候选国均超过10年,谈判进程仍在继续,可距离转正仍是遥遥无期。
相比之下,摩尔多瓦近年来关停了13家电视频道和30个网站,司法改革进程备受批评,与哥本哈根标准几乎背道而驰。由于俄罗斯因素的影响,德涅斯特左岸等敏感地区潜藏危机,这让摩内部政治稳定难有保证。一旦俄乌冲突加剧并激化俄欧摩擦,摩尔多瓦的处境只会更加微妙。
公投的胜利或许是一个重要象征,但投票结果甚至修改宪法并不能直接扭转摩尔多瓦的国家命运与地缘处境。是如愿成为欧盟大家庭的正式成员,还是成为俄罗斯与西方冲突的又一个前沿地带,恐怕这不是摩国内亲欧派或亲俄派能掌控的趋向。
(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
排版 / 李逸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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