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丨漆菲
经过两轮紧张计票，55岁的左翼联盟国家人民力量（NPP）候选人阿努拉·库马拉·迪萨纳亚克最终赢得斯里兰卡选举，成为该国第十任总统。9月22日，迪萨纳亚克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道：“数百万双充满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推动着我们前进，我们准备好一起改写斯里兰卡的历史。”
◆赢得选举后，迪萨纳亚克在社交媒体分享道：“我们准备好一起改写斯里兰卡的历史。”
他所在的左翼联盟包括他领导的马克思主义政党人民解放阵线 (JVP)。因此，这也是斯里兰卡首次由一位拥有强烈左翼意识形态的领导人执掌政府。
“我参加过迪萨纳亚克的记者会，可以确定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一位报道此次大选的记者回忆说，“由于对老派政治家失去信心，许多斯里兰卡人选择和他一起冒险。迪萨纳亚克已在议会任职20年，他见识过政治游戏的玩法，但他表示，自己将为议会注入新的活力。在其领导下，议会将掀起新的变革之风。”
斯里兰卡智库韦里特研究组织（Verite Research）执行董事德梅尔（Nishan De Mel）分析道，“斯里兰卡人认为，过去几十年来他们所支持的政治领导人一直在传播腐败文化。他们不再相信传统政治家能带领国家摆脱这种困境。因此，迪萨纳亚克超越了历史，他是一位怀揣变革与希望、致力于根除腐败文化的候选人，对选民极富吸引力。”
◆2024年9月16日，一次竞选集会上，迪萨纳亚克的支持者们倾听他讲话。
斯里兰卡政策选择中心（CPA）创始人兼执行董事萨拉瓦纳穆图（Paikiasothy Saravanamuttu）则预测，迪萨纳亚克将在就职后的六个月至一年迎来“真正考验”。“他提到的福利和补贴以及在竞选中谈到的所有事情将会如何实现？最终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正向中间路线靠拢”
迪萨纳亚克1968年出生于斯里兰卡中北部的阿努拉德普勒（Anuradhapura）。他从凯兰尼亚大学毕业后，于1987年开启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当年，他加入了人民解放阵线下属的学生组织社会主义学生联盟 (SSU)，该组织强烈反对《印度-斯里兰卡协议》。
1987年7月29日，时任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和斯里兰卡总统贾耶瓦尔德内签署了《印度-斯里兰卡协议》。根据这项协议，斯里兰卡政府对泰米尔族的要求做出了一些让步，包括将权力下放给各省，将北部和东部各省合并为一个省，并获得泰米尔语的官方地位。印度当时同意通过印度维和部队在北部和东部建立秩序，并停止援助泰米尔叛乱分子。
人民解放阵线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并于20世纪70年代初和80年代末发动了两次反政府叛乱。第一次发生在1971年，其动员3万余人发动武装暴动，占领南部省的城镇和农村地区数周，最终被政府镇压。
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叛乱是斯里兰卡史上最血腥的一幕，人民解放阵线策划了大规模的杀戮以及政治暗杀。这场运动后来被称为“恐怖季节”。他们的目标包括知识分子、工会会员、艺术家和政治对手。安全部队和亲政府民兵组织则对此做出激烈报复。20世纪90年代，人民解放阵线曾短暂地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幸存的残余分子转入地下，以防止被政府抓获和杀害。
经历过几次叛乱之后，迪萨纳亚克的政治立场逐渐成熟。1997年，迪萨纳亚克成为社会主义学生联盟的核心组织者，并很快晋升为人民解放阵线正式成员。同年，他加入人民解放阵线中央委员会。由此，该组织从一个激进组织转变为议会政治中的一支有生力量。
尽管人民解放阵线在上届议会中只获得三个席位，但它已经重新塑造了自身，展现出更为主流的形象。美国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经济学教授贾亚蒂·戈什（Jayati Ghosh）认为，迪萨纳亚克与该党的过去以及他原来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保持了距离，“他正向中间路线靠拢，算是竞选中的进步人士”。
以反腐立场赢得声誉
2000年，迪萨纳亚克成为议会议员。2004年，他在家乡库鲁内格勒获得最多选票，并担任时任政府的农业部长。但他从未受到过裙带关系的指控。迪萨纳亚克以严厉的反腐政策立场赢得声誉。2014年，他成为人民解放阵线的最高领袖，此后继续推行社会正义、经济改革和公平治理。
◆9月22日，斯里兰卡计票中心的民众通过电视观看竞选开票实况。
在2019年的总统选举中，迪萨纳亚克成为国家人民力量 (NPP) 的总统候选人。该联盟以他所属的人民解放阵线为核心，囊括28个政党和组织。其政策更倾向于进行强有力的国家干预，降低税收，推行较为封闭的市场经济政策。
相比于传统政治精英，迪萨纳亚克更倡导问责制，注重以人为本的经济结构改革。他的目标是通过渐进式改革来改变国家。不过，2019年，他仅赢得超过3%的选票。
转折点出现在2022年，当时斯里兰卡经济崩溃，面临外汇匮乏、物价高涨、燃油和粮食紧张等问题，一场反政府街头抗议活动迫使时任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辞职。虽然没有任何政党宣称领导这次运动，但国家人民力量发挥了积极作用。这让它从边缘政党联盟发展成一支可信任的主要政治力量。迪萨纳亚克的个人威望也随着政党的崛起而飙升。
◆受经济危机影响，斯里兰卡一直面临燃料短缺、液化气罐供应不足的情况。
此次大选，迪萨纳亚克依然代表国家人民力量参选。路透社称，正因为迪萨纳亚克发布了旨在帮助穷人的左翼政策和激动人心的演讲，其在选举中脱颖而出。
迪萨纳亚克将自己标榜为变革者，拯救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斯里兰卡政府达成的29亿美元纾困计划而陷入困境的民众。他承诺会在就职后的45天内解散议会，以便更好地推进他的政策。
◆2022年9月1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同斯里兰卡政府达成约29亿美元的援助协议。
他在竞选宣言中承诺会削减税收和公用事业费用，并将就250亿美元债务进行重组。但开启竞选后，他采取了相对温和的态度，称任何政策的改变都将与IMF协商后进行，并承诺确保偿还债务。他的团队成员表示：“我们将在当前政府与IMF达成的协议框架内工作，但我们将就某些细节进行谈判，特别是关于紧缩措施。”
29岁的阿西里·桑杜恩（化名）是一名僧伽罗佛教徒。新冠疫情期间，由于食品价格飙升，他难以负担年迈父母的医疗费用，因此决定移居海外。尽管桑杜恩不赞成人民解放阵线历史上发动的叛乱，但他依然选择支持迪萨纳亚克。
“这个时候，关注经济稳定比纠缠于解决过去的问题更为重要。我们需要更好的管理、实行问责制，这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桑杜恩说。
由于生活成本上升，包括公务员在内的不少人都感到负担沉重，转而支持迪萨纳亚克。除了年轻选民，迪萨纳亚克也得到不少工会的支持。
迪萨纳亚克面临的一大挑战是如何与该国的泰米尔族接触。自2009年5月内战结束以来，泰米尔族一直寻求北部和东部的权力下放以及民族和解。十五年过去，斯里兰卡政府承诺的努力，大多未能实现。
尽管国家人民力量在北部和东部的选票有所增加，但泰米尔族并未大规模支持迪萨纳亚克，这反映出他们对国家人民力量的政策仍然心存疑虑。
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公室呼吁新政府追求一个包容的国家愿景，解决导致民族冲突的根本原因。办公室在最新报告中指出，政府“应进行必要的宪法和制度改革，以加强民主和政治权力的下放，并推动问责制和民族和解的进程。”
此外，人民解放阵线的叛乱历史也让一些人感到担忧。“该党有着暴力的历史，许多人对其在新政府中的位置感到担忧。”政策替代中心高级研究员巴瓦尼·丰塞卡直言，“的确，迪萨纳亚克在公众宣传中弱化了激进的口号。我的问题是，虽然他可能软化了立场，但该党的旧派如何呢？他们在新政府中将如何定位自己？”
亲中还是亲印？
在西方媒体视角中，斯里兰卡选举的重要性远远超越国界，影响着南亚和印太地区更广泛的区域力量动态。
斯里兰卡位于印度洋的中心，处于连接欧洲和远东贸易航线的关键位置。最繁忙的东西向印度洋航运航线距离斯里兰卡仅有6到10海里。这让斯里兰卡成为世界海上通信航道中具有特殊意义的灯塔。这条航道上，每年有超过6万艘船只、世界三分之二的石油和50%的集装箱通过，使其对该地区的能源安全至关重要。
自21世纪初以来，中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存在感显著扩大，这主要体现在与“一带一路”倡议相关的重大投资和基础设施项目上。斯里兰卡地处海上航线的关键位置，因而成为中国投资的重点地区。
◆科伦坡港口城是中斯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旗舰工程。
包括汉班托塔港和科伦坡港口城在内的重大投资项目加强了中国在该地区的战略立足点，中国也通过经济杠杆和军事存在展示了其实力。据媒体报道，中国舰艇去年8月曾在斯里兰卡港口停靠。
◆2022年8月，中国测量船“远望5号”抵达斯里兰卡南部的汉班托塔港。
此次选举期间，迪萨纳亚克在竞选宣言中承诺，不会长期将斯里兰卡的任何自然资源或土地移交给或租借给外国或机构。外界认为，这一立场是针对斯里兰卡将汉班托塔港租给中国99年的回应，“表明该党反对此类可能损害斯里兰卡关键资产主权的协议”。2017年，斯里兰卡因无法偿还从中国借出的款项，将南部深水大港汉班托塔租借给中国，期限99年。
迪萨纳亚克还承诺会废除由印度商业巨头阿达尼资助的北部风力发电项目，据说阿达尼与印度总理莫迪关系密切。他表示：“阿达尼项目规模庞大，成本本应降低，但事实恰恰相反。这显然是一项腐败交易，我们肯定会取消它。”
不过，和其他候选人一样，迪萨纳亚克多次表达支持中企参与的科伦坡港口城开发计划，因为“这能够吸引外国投资者的参与”。受到疫情影响，该开发项目的实施期限预计将延长至2027年6月。
过去一年，迪萨纳亚克和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孙海燕相继在北京和斯里兰卡举行会谈。
◆2023年12月25日，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孙海燕在北京会见由迪萨纳亚克率领的斯里兰卡人民解放阵线代表团。
2023年12月访华期间，迪萨纳亚克高度赞赏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取得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还感谢中国政府在斯遭遇新冠疫情和经济危机冲击时给予的关键支持。他表示：“愿加强同中国共产党交流合作，学习借鉴中共治党治国成功经验。”
今年4月，双方在科伦坡会面时进一步讨论了斯里兰卡的政治形势、选举以及应对危机的策略。会后，国家人民力量在一份声明中表示，“会加强和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外交关系。”
当外界热议迪萨纳亚克是否会因自身意识形态而更加亲中时，来自国家人民力量的斯里贾亚瓦德纳普拉大学教授阿尼尔·贾扬塔（Anil Jayantha）回应说：“我们的政党及领导人也希望与印度接触。印度是我们的邻国，也是超级大国。最近，我们就应印度邀请参加了农业峰会。我们访问了德里和喀拉拉邦。我们的领导人想要与主要大国打交道，以稳定斯里兰卡的经济。”
早在今年2月，迪萨纳亚克就率领国家人民力量代表团在印度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访问，并与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及其他政府官员和商界领袖会晤。迪萨纳亚克当时说，印度是斯里兰卡最亲密的邻国，也是南亚的政治和经济中心。
有媒体认为，国家人民力量通过此访表明其改变了对印度敌视的政策。迪萨纳亚克亦表示，与印度高层会晤并不意味着国家人民力量奉行的“政治与经济政策”就有所改变。他还指出，如果自己能赢得选举，希望印度能在信息技术等领域对斯进行援助。
在外界看来，这说明国家人民力量已经转变为更加务实的政治组织，未来会重视大国平衡。
对印度而言，保持在斯里兰卡的影响力对于确保地区安全和保护其海洋利益至关重要。包括苏杰生在内的高级官员积极与斯里兰卡各政党会面，这种外交努力是印度更广泛战略的一部分，其核心是“邻国优先”政策以及“印度洋地区国家安全与增长”（SAGAR，也被称作“萨伽”）计划。这些框架强调了印度致力于强化区域关系并提升海洋安全的承诺，特别是针对中国影响力的扩大。
“保持平衡至关重要”
地缘政治和风险分析公司Tresync首席执行官伊姆兰·弗坎（Imran Furkan）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表示：“面对斯里兰卡总统选举，印度和中国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显著，尽管它们的参与程度早就很高了。”
“选举结果将确定斯里兰卡在经济和战略伙伴关系上更多转向印度还是中国。这可能涉及调整基础设施项目、贸易协定和安全合作的重点。我们在2005年和2015年的选举后看到了这种趋势，无论结果如何，双方都会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制定务实的政策。”弗坎说。
政策选择中心的萨拉瓦纳穆图告诉《凤凰周刊》，尽管中印之间存在竞争，但不太可能升级为公开冲突，或迫使斯里兰卡明确站在某一方。“严格的不结盟政策正被淡化，保持平衡至关重要。斯里兰卡需要谨慎处理与中印两国的关系，以确保能够从后者的投资中获益，同时避免潜在的冲突。”他补充道。
萨拉瓦纳穆图指出，主要大国对斯里兰卡政党提供支持是众所周知的，这反映出斯里兰卡的战略重要性以及复杂的国际动态。
“从历史上看，斯里兰卡民众对于与中国达成的协议所表现出来的反对态度要比对印度小得多。”科伦坡大学学者科帕拉皮莱·阿米尔塔林加姆（Kopalapillai Amirthalingam）向《凤凰周刊》解释说，僧伽罗选民通常把印度看作邻国，而将中国视为朋友；由于文化、宗教和语言上的联系，泰米尔选民传统上更亲印度，但自从内战结束后，他们的态度变得复杂而微妙；穆斯林选民主要关注社区的代表性及其带来的好处，他们在支持中国或印度的问题上没有明显倾向。
他进一步说，泰米尔政党传统上支持印度，如果印度支持某个特定候选人，他们很可能会团结一致地支持。“但这一次，他们内部出现了分歧，因为印度不像过去那样明确支持某个特定候选人。”阿米尔塔林加姆认为，“迪萨纳亚克虽然一直避免表达任何反印立场，但即便当选，他也不太可能与印度建立密切关系。”
斯里兰卡“一带一路”倡议负责人亚斯鲁·拉纳拉贾（Yasiru Ranaraja）认为，选择印度还是中国并非此次斯里兰卡选举的主要议题，“毕竟本次选举是在经济崩溃的背景下进行的”。在他看来，现任总统维克勒马辛哈已经有效平衡了与中印的关系。“在他的领导下，斯里兰卡获得了印度的大量投资。同时，他也确保中国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中国在各个重大项目中的投资就是证明。”
◆在维克勒马辛哈的领导下，斯里兰卡获得了印度的大量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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