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进入荒野也一样,所有的经验都在被重构,被打碎,抛到日常之外。旷野几乎不会出现在日常里。所以,在野外进食,即便只是一点点皮毛,都比在城市餐厅里全套的钟鸣鼎食有趣。也许只是认识了野葱,或者是察觉到一种动物的踪迹,知晓了山里涨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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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里求吃,主要依赖知道原野的人。
或许是当地餐厅的服务员,递上油腻腻的写着今日有土鳝鱼的手写菜单,或者是唱祝酒歌的云南小伙子,或者是有一个三年都没考上公务员的儿子的村长。
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能及时地拯救我们的味蕾,有时也包括生命。在云南香格里拉的山谷里吃烤乳猪,旁边冰川融水的瀑布声震耳欲聋。突然,唱歌的歌手停下来,听了听,说山上要发水了,就招呼四个小伙子冲进来,抬着烤乳猪的铁架就往度假村的高处跑,转眼之间瀑布的水就已经漫到了屋子里。
我们跟着抬乳猪的担架跑向高处,十分震动而开心,四个小伙子非常熟练,表情都没怎么变,显然是常事。
一个小渔村的市场里,摆着刚宰好的巨型鱼类。渔民的妈妈在旁边挑螃蟹,鱿鱼给我们做汤,我低头躲闪着那条大鱼的眼睛,却看到刚捞上来的鱿鱼,身上的每一处斑点都在闪烁,那是它们的血液,只有最鲜时才有的景象。渔民妈妈不跟我们一起吃,说自己那几天正好头痛,吃不得那么鲜的东西。
她从院子里的水井打水上来,旁边的井神监督着每一个举动,吃完后赶紧上了极甜的红糖炖蛋。她说,你们城里来的人,不要吃得过鲜,过鲜伤人,我们渔民也都吃这些孕妇吃的东西。
人生中第一次野山露营,我浪漫地背了午餐肉、自热锅和可乐,很快,背包里的水被喝完了,正是工作日,两个人贪看秋天北方山里的红绿斑斓,直到山顶发现防风炉子生不起,才知道高海拔没有火种很危险,连自热锅都沸腾不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他们惊讶于工作日的山上居然还有其他人。这些穿着迷彩的男男女女很快就从树林里捡来了柴,升起篝火,邀请我们一起去烤火。听说我们都是第一次露营,说:“幸好遇到了我们。”
那时,绝没有一点他们可能是坏人的联想,大概也因为当中有两个女孩,身材都极健壮,一边煮方便面和火腿肠,一边把我们的自热锅倒进他们的搪瓷缸中,放在火堆边加热。男人们都在唱歌,女孩跟我们说:登这种野山,要背足够的水,至于吃的就能背多少袋装方便面就背多少,又轻又管饱。
她说:你放心,背多少都吃的完。
那天晚上,我们把帐篷跟他们搬到了一起,就着温暖的篝火睡了过去。第二天下山,他们骄傲地说,一共带了两百包方便面,昨晚都干完了!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快乐粗豪的人,和那么酣畅的吃方便面的时光。
当然,更多时候的食野之味还是敦厚亲切的。
《红楼梦》里乌进孝献田间出产的食物,大鹿、獐子、野羊、熊掌、野鸡野猫,车载斗量,但贾珍仍说比上一年差多了,但老仆人和旧主子,谁也不好太为难谁。
1876年,贵如恭亲王奕訢得到了鲥鱼,分了一条给弟弟醇亲王,醇亲王感动得立刻写了一首诗“六兄赐鲥鱼感赋”。
诗中自批:“闻兄仅得二尾,以一赐余。” 可见野是一种无限的宽容和平等,权倾朝野的两个亲王,也只能得到两条鲥鱼。
去年夏天,父亲做了一个手术,休养期间连着下了五六天雨,出院那天,全国四处旅行的二叔突然回来,手提了一个保温桶,桶里是菌子炖鸡汤,味道奇鲜。
二叔是不会做饭的,这鸡汤的水准让我们一家都刮目相看,问他原因,说是正好走到贵州的一个村上,夏天雨后,赶场的每个农民摊上都多了这种长柄的菌子,我一看照片,是超大的鸡枞。
一旦吃了野之味,不一定是多么好吃,但心里就埋下一个想法,我最近看日本采访东京都的猎人,就说,猎人和喜好野味的人看所有的动物,第一反应都是,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东北林区的老作家写的故事,说东北如今很多菜都不能吃,因为都是野味,包括飞龙、熊掌。在那边,越是会打猎的枪神,公安的眼睛盯得越紧。这种坚壁清野是对的,不然中国人能把这些珍稀动物吃灭绝。
就算是日本那种在严格管束下的狩猎,依然会有害于森林。很多猎人为了完成打猎任务,将猎杀鹿的照片拍摄传给政府之后就原地丢弃,山里的熊更容易吃到肉,从杂食变成了只吃肉食,更加嗜血而残暴,山下村子里的人类就遭了殃。
传统猎熊工具包括一把名为 Fukuronagasa 的手工锻造猎熊刀(左二)
我国东北不让打猎,这个作家写了一个心痒痒的老猎人决心去捕住一只猞猁以证明自己,猞猁是林区的精灵,多年的禁绝,让猞猁成为了一种传说,虎豹如今都时常能见到,而猞猁却是极凶猛又极神秘。
老猎人每天算着公安局长的行程,趁着他去开会就到森林里埋伏着。最后在岩壁下发现了猞猁的踪迹,几乎就要跟追踪而来的公安拔枪对峙时,猎物终于上套了。
几个人一起跑过去,才发现捕住的是一只狐狸。是猞猁叼走了小狐狸,用类似人类的“绑架”办法,让老狐狸自愿以死去破了猎人下的圈套。
在越高明的人面前,自然会安排越更高明的敌人。所以,在自然面前,还是笨一点的好,采取一种谦卑的“等靠要”。就像我们在海坨山中那样,完全依靠天意,才有了食物与篝火。
不知道为什么,野的味道,总跟不大不小的病、灾和痛苦相关。
之前说过的醇亲王得到恭王哥哥送的鲥鱼后,也没有独享,而是想到了九弟孚郡王奕譓,打算送给九弟“开荤”。不巧的是,孚郡王那几天患了癣病,不能吃鱼,于是醇亲王将烹饪好的鲥鱼,给九妹寿庄固伦公主送去一部分,不知道寿庄固伦公主吃到这三手的半条鲥鱼是什么感觉。
癣病不能吃鱼,大概也是跟渔民妈妈那天的解释差不多,鲜可伤人。
“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乌进孝献年货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几十年后,曹雪芹肯定意会过来,怎么会世界上有一场连绵六个月的大雨,一定是当年府上类似乌进孝的管家们克扣了不少才编的瞎话,但归因到上天降灾,对当时的主子们来说,也确实无可奈何。何况乌进孝还带了活的野味——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来给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
但乌进孝肯定也是克扣了的。他当然也是知道原野的人,可见即便再荒僻的原野里,有了人,就有了烦恼。
海明威的《大双心河》,是写在野地里捕食做饭最好的小说,历来的评论家都说,海明威细细描写的人物外部动作(扎营、做饭、钓鱼)无不与内心世界(战争留下的创伤)相对应。
海明威《大双心河》Big Two-Hearted River 封面
他渴望远离尘世喧嚣,回归美丽的大自然,医治自己的心理精神创伤。战场上的士兵是完全的身不由己,所以,回到和平的森林中,事情按照他所预料和计划的那样发展,是一种极其震撼心灵的平静:“尼克爬进帐篷时,心里很喜悦。”
大自然再狂暴和难测,但总比人类发起的战争要温柔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