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志雄 | 通过文本想象作者

文化   2024-10-20 10:16   北京  

从符号、语言、主体的角度哲学性地思考作者、文本的本质意义,可以走到很远、很极端,譬如在福柯(Michel Foucault)那里。

很多年以前,我读福柯的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中译《知识考古学》)至其终章,看到福柯设计“作者”(the author)现身,与他争辩得面红耳赤,煞是有趣。作者亟亟捍卫自己的存在感、主体性、心灵、创造性,福柯则既残酷又温柔地以“话语”(discourse)的真相晓之以大义(其实是再一次宣布“作者的死亡”)。那几段文字太引人入胜了,乃至于从此就烙印在我脑海里。

……

其实,福柯给我最大的启发在于要给予文辞、语言系统足够的重视、思考、分析,以及要尽最大的可能探悉意义的所在、生成过程,包括显露的和被遮掩着的、可以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能言说的以及无法言说的。要往语言内部曲曲折折地走一遭又一遭,也要借着文辞的意义“逆”其所连接的、外部的种种“话语”,见树又见林。拆散七宝楼台,又在那残金碎玉中呼唤起一应亭台楼阁,或空空荡荡。

也许福柯是对的,对于后之读者而言,文本中的“主体”“人的形象”无非是“言说的主体性效应”,而所谓“作者”,只是一个“功能”。但我仍然把这个“效应”“功能”称为“牧斋”,不觉得勉强。于我而言,“牧斋”带有足够的差别性、区分性,有着明显的个性特征、语言风格。在一些情况下,我可能会分不清谁是陈子龙,谁是杜甫,但我不会混淆牧斋、吴伟业、龚鼎孳,甚或与牧斋文字有着师承关系的冯舒、冯班、钱曾。就这一意义而言,“牧斋”具有明晰的身份与形象,甚或主体性。

文字中浮现的牧斋是文辞作用、成就的结果。经由写作主体的匠心独运、经营布置,以及文字系统内各要素的联系协调,这个“自我”(self)在文本记忆(textual memory)中的内涵相对统一,也相对封闭。在历史记忆(historical memory)中,“牧斋”的含义、形象却是多元的,也不无断裂、矛盾之处。要充分了解此中异同,有必要用别的以牧斋为书写对象的文本作为参照。这就到了牧斋研究最困难、最具挑战性的层面了。任何话语系统都带有自身的逻辑、知识、有效性,以及权力机制,而最强势的,莫过于政治话语、历史话语、道德话语。我们假如不步步为营,理智克制,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泛政治主义、泛历史主义、泛道德主义那些尴尬、苍白的死胡同。明末清初的历史、政治、文化、文学、社会异常复杂诡谲、丰富多端,我们要全面丰富我们的知识,潜研细究,深思熟虑,才好发言,否则我们就不能真正开显牧斋文字的意义,没有跟牧斋对话,也没有真正了解那个时代。

过去一个世纪,牧斋研究在各方面累积了不少基础知识,现在或许是时候,朝更具反思性、开拓性,更深刻细致的方向发展了。这些年来研究牧斋,我深深体会到牧斋传世文字的珍贵价值,它是极高的文学成就,也是知识的宝矿。这已是学者的共识,就不必多说了。我比较困惑的,是如何从他的文字联系到他这个人。我在上面叨唠了一番关于主体、作者、话语的理论,读者大概会感到纳闷:这是一本研究牧斋的书啊,怎么就扯到那些莫名其妙的西方理论上去了呢?其实我是想走到一个极端(也是异端),换一个哲学的角度,去思考、去展示:谈论“人”,是可以多么的困难,多么的曲折,多么的是非莫辨,也多么的引人入胜。如果我们服膺于福柯的理论,甚至只能谈话语、文字符号的记忆,就不能说牧斋怎样怎样(因为牧斋先生根本就不在那里,别无的放矢了)。固然,福柯的理论没能让我完全心悦诚服,但无论如何,我的确也认为,我们的研究,应尽量顺应着文字、文辞、文本的脉络展开,那样才有可能进入牧斋的语言系统,才能揣摩这个主体的心思、感情。牧斋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复杂,他所身处的历史世界充满着美好与疯狂。我告诫自己,研究牧斋以及这个历史时段,要带着诚恳、开放的心态,多读书,多思考,不妄言。牧斋的文字非常迷人、蛊惑人,他的学问以博大见称,但也纯杂互见,我们要尽量尝试进入当时的知识、思想、情感世界,回到当初的历史现场,不盲从权威、成说,不妄作批判,努力焕发文本的记忆及生命力,再提炼出自己的见解。

最近偶然重读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看到一段话:“诗人在安排情节并用语言把它写出来的时候,应尽可能把剧中情景摆在眼前。用这种方法,就会生动地看见每件事情,好像他自己亲历了那些事件,他就能够找到适当的处理方法,不太可能漏掉情节矛盾的地方。”书写主体若然服从这要求,如此结撰,我们不妨也这样往里面走一遭,静心玩索剧中的种种情景,体会、思考其中的世界,然后才说点儿什么。

节选自严志雄《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8月版,感谢出版方授权刊登。

新史学2022
寻求历史的谜底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