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本是世间法
江 雁
我在河东岸安静地坐下，看眼前的一男一女在船上忙碌。其实也谈不上忙碌，倒是觉得他们挺悠闲。
那是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女人熟练地腌着咸菜，双手在坛子里上下翻飞，咸香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男人则坐在一旁专注地补着网，手中的针线穿梭，仿佛在修补着生活的漏洞。船头，那簇菊花正黄得灿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和船边丰饶的蔬菜一起，给朴素的画面增添了一抹明亮的色彩。距他们不远处的岸边，一只鸟儿也静静地站立着，仿佛一尊小小的雕像。
我一言不发地坐着，心里想：眼前的一切，真的好像一幅画呢。
女人背对着我，看不清年龄，男人面北屈膝而坐，透过黑红的侧脸，可见其专注，只是略显沧桑。长年行船的人，有这样的肤色属于正常。
我不忍心打扰这份宁静，但男人显然感受到了我的注视，他偏过头来看着我，露出粲然一笑。我也笑了。这一笑，瞬间拉近了距离。我很随意地问：“又准备下网逮鱼？”
“是啊，”男人也漫不经心地答，“就是前面几次把网拉坏了，得补一下，不然不好用。”
女子在我问话的时候已经转过身来，同样黑红且沧桑的面庞，同样冲着我粲然一笑，算是打招呼。而后，便锅上锅下地继续忙了，一任我同她的男人闲扯。
男人说，他们是从临沂一路过来的。他们岸上其实也有家，但是看不到人，觉得待着实在憋闷，还是习惯船上的生活，空气好，自在。
我笑道：你们这可不自在？不过世间人都想求自在，但很多人过的，那是真不自在。
男人听我这样说，放下手中的活儿，盯着一个方向出神。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以前是庙里的和尚。
啊？我好奇心爆棚。没想到，随便一个郊外游，还能遇到奇人？
男人笑了一下，又说：但是我现在再不进庙了。
我愈加好奇，索性盘腿席地而坐，做出洗耳恭听地姿态。男人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娓娓道来。
他说，他是一个农家子弟，好不容易读完大学，找工作却屡屡碰壁。渐渐地，他心里生出太多困惑，比如人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为什么会遭受那么多的灾难……后来，他走过了许多山川河流，拜访了许多名师高僧。有一天，在一座古朴的寺庙，遇到了一位看起来智慧高深的禅师。他向禅师倾诉了自己的烦恼和困惑，禅师微笑着说：孩子，佛法本是世间法，你所寻求的答案就在这世间的点点滴滴之中。
他迷惑不解，问：禅师，为什么说佛法是世间法？世间充满了烦恼和痛苦，而佛法不是应该让我们超脱这些吗？
禅师轻轻摇了摇头，说：佛法并非让我们逃避世间，而是让我们以智慧和慈悲去面对世间。就如同这世间的四季更替，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每一个季节都有其独特的美好与挑战。佛法教导我们在春天欣赏花朵的绽放，不骄不躁；在夏天感受凉风的吹拂，心平气和；在秋天品味明月的宁静，不悲不喜；在冬天迎接雪花的纷飞，坚韧不拔。
男人不疾不徐地讲述着，我听得入了神。他继续道：禅师还说，再比如，在这世间，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善良，有的人邪恶，有的人诚实，有的人狡诈。佛法教导我们以平等心对待每一个人，不因其善而偏爱，不因其恶而厌恶。善良的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邪恶的人则是我们修行的镜子，让我们反思自己内心的善恶。而且，佛法中的因果报应之说，也是在世间法中清晰可见。一个人如果勤奋努力，善良正直，往往会收获幸福和成功；而一个人如果作恶多端，懒惰贪婪，通常会陷入困境和痛苦。这并非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而是世间的自然规律。就像农民辛勤耕耘土地，播种善良的种子，最终会收获丰硕的果实；而如果随意践踏土地，播撒邪恶的种子，只能收获荒芜和贫瘠。
“单是听这些话，你是不是觉得禅师充满智慧，悲天悯人？”男人突然问我，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男子又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禅师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心里渐渐有了一些明悟，决定跟随这个禅师出家修行。
那以后，他每天听禅师讲经布道，和大家一起吃斋念佛，自己觉得自己心静如水。
禅师会跟他和众师兄说：佛法中的慈悲，也是在世间法中得以体现。当我们看到他人遭受苦难，心生怜悯，伸出援手帮助他们，这便是慈悲。
禅师也会说：佛法不是远离世间的虚幻之谈，而是融入世间、指导我们生活的智慧和力量。
他会跟禅师说自己的领悟：那么佛法所说慈悲，应该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感同身受的关爱。在家庭中，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子女对父母的孝顺；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友爱，都是佛法中慈悲的展现。
禅师常在师兄弟们面前夸奖他，说他悟性高。渐渐地，他便受到一些师兄弟们明里暗里地排挤。他和禅师倾诉，禅师一脸慈悲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他愈发坚定。
直到有一天，一群警察突然进了寺庙，他和师兄弟们到处找师父也没有找到。领头的警察说，看样子又跑了。他喃喃：怎么会？师父是好人，师父不会跑的。你们，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那个警察笑笑，安排一队人去搜捕，自己带着另一队人跟他们说：带我们去你们师父的禅房去，看看你们心目中好人师父的真面目。他还想拦，那是师父清修的地方，怎么能任外人闯入？但是他拦不住。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警察们进去，掀了师父的床榻，翻出一个没怎么包裹好的蓝花布包。警察当着他和师兄弟们的面打开，那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和一沓一沓现钞。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禅师说过，庙里的香火钱，都捐给他老家的学校了。
“你们的师父，是一个潜逃十九年的杀人犯！”警察面无表情地跟他们训话，“你们当中，如果有知情的，趁早交代，可以算是你们的立功表现。如果不知情，也没有必要害怕，政府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当然，如果知情不报，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最终，他看见有个师兄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这个师兄，平常欺负他最多。
……
后来的后来，他踏上了归乡的路。
“你后来去看过你师父吗？恨他吗？”我轻声问。
“看过，不恨。”他回答的很干脆。
只是，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他回到村里以后，磕头向父母兄弟认错，告诉他们他决定重新回归家庭。从此，他开始了在乡下的劳作。他看到村里一位老人因为失去了劳动能力而生活困苦，便主动帮助老人耕种田地，照顾生活。以前，他会觉得这是一种负担。
有一次，村里两家人因为一块土地的归属问题而争吵不休，他耐心地倾听双方的诉求，从中调解，让双方都认识到了贪婪和嗔怒带来的危害。最终，两家人化解了矛盾，重归于好。
他还组织村里的年轻人一起修筑道路，改善村庄的基础设施。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各种困难和挫折，但他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不抱怨，不放弃。他知道，这些困难都是磨练自己意志的机会。
“最起码，师父没有教我行恶事。”他长吁了一口气，“佛法本是世间法。他告诉我，在家庭中，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子女对父母的孝顺；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友爱，都是佛法中慈悲的展现。”
“那为什么，你选择还俗，甚至都不进庙了？”
男人回头看看女人，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因为佛法本是世间法啊！”
我楞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也是啊，佛法不一定是在遥远的寺庙里，也并非只在高深的经文中。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选择，只要用心了，应该就可以感受得到，用行动去践行，就能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找到内心的宁静和力量。比如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