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她想。转心动念之间,手下的动作未曾停下。
手掌下覆盖着一具年轻女孩的身体。瘦削,肩胛骨从脊背处高高隆起,在富有光泽的洁净皮肤上,如同海浪中的一小块礁岛。她的手上抹了一些精油,手掌朝下,在颈背处轻柔地向前推揉。女孩俯卧在推拿床上,脸朝下,手放在身体两侧。真是年轻啊,她想。房间里灯光昏暗,精油的香气随着空调暖风飘游,流动的空气就变得干燥而温暖。她拿起刮痧板,对女孩说:“可能有些痛。”女孩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她屈起手指,倒了些精油,在后颈处动作轻缓地按揉,随后用刮痧板刮女孩的富贵包。现在年轻女孩都喜欢做这个按摩项目,据说富贵包会变小,让人的背看起更薄,体态也就显得更年轻。
她惋惜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僵直,多节,皮肤如同蜡一样缺乏光泽。自己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她轻轻地用牛角板刮着,这具身体太瘦了,脊骨一节一节留下柔和的白痕,模糊望去,像羊脂玉的温润质地。她想到自己正在上高中的女儿,身体像红润鼓胀的浆果般迅速发育,女儿总是嫌自己太胖,但是她感觉这是一种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腴美。
冬天的午后,女儿在阳台上洗头,水盆里的波纹亮晶晶地反射到瓷砖上,涟漪一片,晃荡着明亮的波光。女儿的黑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洁白的泡沫溅到女儿的手臂上,女儿弓着腰往头发上浇水,腹部凸起的脂肪块一团一团,像小兔子。她站在门内的阴影处看女儿,忽然感觉到感动、哀然或者别的什么强烈的情绪,攀着她的血管一缕一缕往上窜,火苗似的,这样不可思议的美丽居然来自她的身体,曾经与她连接在一起,软软小小一只,脱离母体,然后迅速长大。这样惊人的美丽。
她记起小时候,有一年夏天,她从秧田里往家回,当时刚刚下完一场骤雨,泥土湿润腥软似烂鱼,路很不好走,她沿田埂慢慢踩着泥坑。天上出彩虹了,日暮的辉光漫漫落在田野上,笼罩出辉煌明亮的雾霭。她的眼睛中见到这样的景象,好像被一种庞大的美给震慑,红蜻蜓就这样忽上忽下地飞过来,隐藏到她身边的一簇草丛中,她悄悄拨开杂草,那只蜻蜓停在草尖上,雨珠从草叶上滚落,它的复眼像玻璃珠一样透亮。她用手指去抚摸,只摸到一片柔软光洁,灯光昏昏,是那女孩的纹身,她停止刮痧,又在女孩的背上涂了些精油,手指仔细抚过纹身,开始慢慢提捏。
真好看,红蜻蜓。这种体验让她想起来初中上语文作文课,语文老师用方言说,作文就是我们写自己的生活,记录自己身边的事,于是她很自然地把自己复刻在纸上,写田地里的劳作,赌博的父亲,有心脏病的母亲,看见的水泽旁边的毛毛草,放老黄牛时凫水的野鸭。那只老黄牛非常乖,从来不在夜里撒尿,不需要人看着草棚,只是缓慢地拉犁,低头用温和湿润的大眼睛看着她,蹭她的手。牛老死那天,父亲宰了牛炖肉,请了很多乡邻来吃,她至今都不再吃一口牛肉,只说是吃伤了。
她如此熟稔于自己的生活境遇,并且从中提取出行之有效的词汇来掩盖熟悉的绝望之感,比如“爱”“幸福”“宽容的自然”,这些并没有真正存在于生活中的东西渐渐搭建出穷途末路的景象,如果她更加活泼一些,不是那么诚恳地注视着自己的童年,那么她会写自己的理想,成为人民老师或者生产队里的会计,这些都是很体面的事,富有理想,对很多人有益。但是不能,她第一次提起笔写的时候就知道了,老师给的题目是“我的家乡”,她却写了她看到的洪水如何淹没村庄,生产大队的喇叭响起来,大家带着锅碗瓢盆往山上跑,看见自己的房屋一点一点被吞噬,最后留下一片波光涌动的水泽。她想这是很好的例子,如果是语文阅读题,或许可以了解到诸如自然的伟力、人的坚韧这类富有教化意义的主旨,但她只是反复描写被激流裹挟的一根树枝浮上来,又在下一个漩涡到来时急速断折沉没,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她这样写,“我看着那根树枝沉没在我的家乡”,那位用方言授课的老师不满意这样的作文,甚至认为她是在故意捣乱。
很多年后她在报刊上读到阿城的《孩子王》,终于明白她无意识写下“我看着那根树枝”时在看着什么,她期待能够改变或者彻底毁坏生活的东西,洪水从河床上漫上来,又流回河道之中,村庄和房屋具有冥顽不化的特质,经过太阳的曝晒它们恢复原本的样貌,流驰的日子深深吮吸土地的骨髓。她读到王福所写的“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只觉得很悲哀,会有一种很粘稠的情绪淌过她,她知道她该哭泣。如果连白太阳都不能被记录,那么人们的目光该落到哪里,水泽永不退散或许也并不是坏事,就这样被困在山腰上,浑浊的泥沙和水面下,房子坍塌、腐烂,田野变成淤泥,沧海桑田就在她眼睛的注视下发生,不会被记载的泄洪成为未来某一段一定被遗忘的记忆。但是事实上,现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下嘈杂的哭喊、轰隆隆的水声和安静涨上来的水,许多人划着木盆漂过来,其实水落下去之后,这些事像淤泥上踏出的脚印,太阳一出仍然变回干硬的泥土,只能想起雨天浅淡的菌丝气味。
小时候遇到的那只红蜻蜓让她误以为是生活的预兆。她上学时偷偷读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比如善良的农夫得到了金鱼的回报,或者偶然捡到的神灯可以实现愿望。在童话中主角总是幸运的,过着困窘的生活,某一天突然福报降临,于是有这样两条路:因为至纯至善,从此幸福平安;因为贪婪,走上完全的毁灭。总归主角们的生活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改变,她想可能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怨恨,我并不需要被拯救呀,我原本安定的一生被破坏了。但是她需要,需要可以击碎沉默的东西,需要证明自己不会一辈子在土地上。她只读到初中毕业,家中没有钱了,还需要孩子们帮衬农事。同村的女孩早早辍了学,从上海打工回来探亲,穿着鲜亮的裙子,背一个红色单肩包,踩着皮鞋从已经晒得皴裂的田埂上走过。她远远看见,只觉得那点红滚烫,炉膛里的火一样舔舐她的心和脸庞,发热,发烫。她和妈说,我要去上海。
她用手掌推揉女孩的背,精油已经被吸最后她又触摸了那只蜻蜓,女孩的背紧缩一下,她的指尖抚过纹身,然后弯下腰对女孩说:“好了。”女孩起身,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去换衣服,离开。
她关了店门,夜晚温和,徐徐的晚风从头盔面罩上拂过,路灯随着道路蜿蜒起伏,像一只只睁开的眼。手机响了,她把车靠边,头盔扣解了半天没有解开,索性打开免提,是二姐。隔着头盔,二姐的声音含糊不清:“明天你回老家吗?”她说:“回,我票都订好了,今晚就走。”二姐说:“那你帮我随个礼,我微信转给你。”她说:“好。姐,你还回来吗?”二姐说:“我们这边又有人阳了,被封住了。”她说:“好,姐你口罩不缺吧。”二姐说:“不缺,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封。你坐火车回去吗?”她说:“嗯,现在去车站。”电话那头说:“那你快去吧。不过慧慧二婚,也不大办,你随500差不多了吧。”她说:“我也这么想的。姐,不说了,绿灯了。”姐说:“好,那我挂了。”她把手机放回包里,接着往前骑。
路上许多公交车和骑行的人掠过她,还有人牵着漂亮的小狗散步,车站匍匐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她停好车,发微信让朋友明天早上帮忙把车骑回去,扫了码进站,找到大屏幕上的发车消息,然后刷身份证、找车厢。列车静静卧在轨道上,每扇车窗投射出的灯光像乘客的脚步一样纷沓。她买的是硬卧,中铺,上下不方便,她就坐在旁边靠窗的位置上,夜晚的车厢非常安静,只有机械的播报消息的声音。她打开手机,看见女儿给她打了电话,没有接到,她回拨过去,通了。她抿了抿唇,问:“有没有下晚自习?”女儿说:“刚刚下。妈,你明天不能过来给我送饭了吗?”女儿今年高二,在外面和同学租了房子走读,她经常给她送点饭菜加餐。她说:“对,老家有人结婚,我回去一趟。”“好,”女儿说,“妈妈,我的这次考得很好。”电话里的声音有点笑意,女儿有时候比她还要关注成绩,她说:“我还没有看,不过好好保持。是不是快期中了?”女儿说:“是。妈妈,我想吃红烧排骨,你下次来给我带好不好。”她说:“好。注意身体,在学校好好吃饭,不要熬夜熬得那么厉害。”女儿的睡眠很不好,有几次去看女儿,精神憔悴,嘴唇没有血色,她其实很担心。女儿有些不耐烦:“好的好的知道了,我室友回来了,挂了。”她说,“嗯”。其实她与女儿更多时候都在进行无端的争吵,女儿在学校里考试,总觉得自己前途无望,她只是觉得女儿没有好好吃饭或者睡觉会影响学习,女儿说,你为什么不能安慰我,总是指责我。她说,难道这也叫指责吗?她心里明白,女儿的性格很像她,不甘心承认自己平庸的才能,但生活总不能承认平庸啊。
列车缓慢滑行在暗沉的夜幕下。窗外的建筑、工厂、灌木丛、被收割的田野,铺展在混沌不清的黑色上,偶尔路过村庄中几盏昏黄灯光,铁路下边的公路上,大货车全身捆着彩灯,车轮一圈圈旋转,一辆又一辆行驶过焦黑颠沛的夜。火车越来越快,郊区厂房布局规则的指示灯流成明亮的线形,接着连这些灯光也消失了,只有无法辨别的黑,充斥她的瞳孔,在夜晚的平原上四处游荡。
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一个背着白色背包的女人挤过人群摇摇晃晃上车,手中还接听着电话。她拿着一支烟,站在车厢吸烟处看着窗外黢黑的夜,女人的脚边堆放着散乱的行李箱和袋子。“熬夜熬得受不了,所以我辞职了。”女人低头吸了一口烟,对那头说。“我家女儿不是初三嘛,吵着要我回来带她,等她明年中考完再说。”女人吐出烟气,手指一下一下掸着烟灰,“我家那边倒是有一家工厂找我,但我……我现在想休息。”女人转头看向车厢,抬脚向她的位置走来。女人说:“我坐上车了,到了给你打电话。”然后把烟头按灭在小桌板的铁盘上,笑着问她:“能坐到你对面吗?”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低头刷小视频。女人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手指关节扣了扣桌板,亲热地开口问:“姐,你是往哪去。”
她抬头:“往梁圩。你呢?”
“桑觉。有点太远了,又是晚上,不然就不买卧铺了。”
“哦,那是到底站哇。刚刚听你说,是回家带孩子?”
“是,女儿初三了嘛。”
“那你原来是做……”
“原来做房地产销售,在省城那边。”
“我也是省城那边,这趟回老家。你原来在省城哪个区啊?”
“滨湖,那边学校多,租房子陪读的多,生意好做。”
“是啊,滨湖那边房价高得吓人,租房子也贵。”她忍不住点头,想到了正在那边上高中的女儿。
女人轻轻笑,用两根手指交叉比出“十”的样式:“这要是当年有投资眼光,在那边买套房子,现在翻十倍都不止。听说当时那边公司的员工,在刚开始建设新区的时候内部团购,现在赚疯了。”
她说:“是啊,但是当时也是没钱。其实那边现在多的还是拆迁房。”
女人拍着桌板赞同:“对啊,全是周边县城拆过来的,收房租够他们吃一辈子了!”她微微颔首,握住自己的水杯:“还是没有那个命。”
她们都不再说话,列车穿过隧道,浓重凝滞的黑覆盖在车窗上,显得车厢更加明亮。疾驰的风灌进车厢,吹来一团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响,显得非常寒冷。“过了这个山的隧道是不是就快到梁圩了?”女人问,她说:“是,现在列车也方便了。”女人低头翻自己的包,找出两个砂糖橘,拿了一个放在她的面前:“姐,给你吃。”她有些发愣,推辞了一下接受了,但是没有吃,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上。
耳边的噪鸣声一下子沉寂,出隧道了。她的脸贴着车窗,能够看见田地上有一些轮廓更深的黑,那是立着的草垛,她知道这些稻草秸秆将在干燥的季节被送入炉灶的肚膛,变成流荡的青色烟尘,变成恒温的底火,扑灭在肩头。骤然有几簇烟花炸开在黑天上,虚弱单薄,逝如流星。她甚至可以想象那种寂寥的鞭炮声,零星荡开在广阔的土地上,空空荡荡。再向前走一段,就可以看见老家的高速收费站口,应该还是亮着“梁圩”两个字的绿灯。列车上的乘务员过来提醒:“到梁圩的,马上下车了。”她收拾好自己的背包,拿上那颗橘子,起身往车门走。她对着女人微笑着点点头,女人忙站起身来:“姐,加个微信吧,都是同城,以后租房还可以找我。”她有些诧异,但还是指了指手机说:“没电了。”女人“啊”了一声,就冲她挥挥手,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
列车速度慢下来了,像吐完一口稀薄的气,在静止的夜晚叹息。她随着人流下了车。车站还是老样子,彩钢顶棚灰扑扑的,下客处新增添了一墙宣传画,上面写着“美好新乡村,美丽致富路”,配图是蓝天白云青草地,在强烈的车站白色灯光下,崭新得有些可怖。她扫过一眼,视线落在墙根青草处,草叶上画了一只红蜻蜓。她记得女孩出门前,后颈的那只红蜻蜓藏在发梢里,她好像还可以看见红色蜻蜓在眼前振翅,复眼冰凉莹亮地盯着她。夜已经很深了,蜻蜓像一颗露珠,滑入黏稠浓滞的黑暗。她企图用手接住,却只是握住了明天细瘦苍白的手。
最后一小朵烟花炸开在夜晚,她走向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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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老师:曹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