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脚步是可以注解人生的。
足迹可以记录人生的起起伏伏、坎坎坷坷,而足音则会表现生命的宏大与式微。无论是戴望舒“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还是郑愁予“跫音不响,三月的春闱不揭”,都给人以如许遐想。
一种脚步连同声音,嵌入我的生命里……
冬夜,油灯已经吹息,夜很静,不到十点,村犬也被寒气逼进窝里,半睡半醒。母亲收拾完了针线,刚刚躺下。被窝里打闹够了的我和弟弟,缠着她讲故事。母亲高小文化,学历不高,但喜欢读书。像《红楼梦》《青春之歌》《黎明的河边》这些书中的内容,常常给我们讲起。她那么多愁善感,书中的有些情节,有时会让她哽咽,甚至黯然泣下。
“你爸爸回来了!”,母亲突然中断讲述,轻轻地说,“你们听听脚步声。”果然,“咚,咚,咚”的浑厚有力、极有韵律的声响,由远及近,自弱而强,越发清晰地传来。作为村里的一名干部,几乎每晚都要到大队部开会,讨论第二天的生产,这已是惯例。而他铿锵有力的步伐,是他一个曾经的军人固有的习惯。
比起爸爸的脚步,我更好奇的是妈妈如何在与我们的交谈中,敏锐地捕捉到爸爸的脚步声?
爸爸走路很快,很多人笑他走路带风。那时,无论走在村里,还是田间,他一抬腿就是很高的步频。很多时候,和他一起走路,我都是走走,跑跑,跑跑,走走,急急忙忙地跟。
但难缠的肺病,在他六十岁以后,日重一日地绊住了他的双脚。
前几年,有一次回老家,弟弟一家做好了饭,要我和爸爸去吃饭。饭毕,往家走,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尽管我刻意放慢脚步,他还是被我落在了后面。“哎!你不抽那口烟,不行吗?”原来,我抽烟的烟雾,飘到了身后,引发他剧烈地咳嗽。他的火爆的直脾气就这样直至古稀之年,一点儿也没改。自知不妥,我顺从地扔掉了烟。那时候,我才清醒的认识到,父亲的脚步已不再如从前,他真的是衰了,老了。
每年一到大雪节气,我都会接父亲来家里猫冬。每到接他的日子,他都会很欢喜地提前打好包裹:几身换洗的衣服,一个人造革的随身的提兜。大多数老年人,能吃的了苦,却害怕孤独。
前年冬天,尽管小心提防,他还是“阳了”。女儿放假回家过年,寒雪中为他求医问药;妻子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做可口饭菜,终于在全家的努力下,他那羸弱的身躯还是硬撑了过来。只是大病初愈后,脚步越发的不轻盈了。拖鞋的鞋底,打在地板上,“嗒嘁,嗒嘁”地响。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起夜的声响我都能清晰可闻。不料,一天晚上,他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鞋柜上的杂物也被拨到了地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被惊醒的我和妻子,急忙冲过去,抱起他,焦急地询问伤到了哪里。妻子也慌乱地下了床,找到拖鞋,急急忙忙往脚上套。好在神灵保佑,八十的老人,猝然摔倒,竟然毫发无伤!
之后的好多天,他日渐康复。只是,拖鞋发出的声音,还是那样“嗒嘁,嗒嘁”地响。妻子怀疑他的拖鞋不跟脚,要换一双新的,我检查了一番,没有同意。我对妻子说:“这双鞋走路发出的声响能把我惊醒,换双没声的,我就听不到他起夜了。”
就这样,拖鞋的声响,又伴我们一家人度过了两个刻骨铭心的冬天,也数次唤醒了睡梦中的我。
而今,父亲已去,那熟悉的亲切的脚步,已成为我生命中的绝响。
偶然读到的几句诗,竟勾起了我的无尽思念和愧疚:“是谁的脚步,悄悄地,踩出爱的音符。轻轻地,踏碎那片荒芜,让风儿带走无痕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