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名其妙，树的影子总在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一会儿是古诗词里的“木”来逗，一会儿是生活里的“树”萦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木”即“树”。两千多年前，楚先民在《越人歌》中，以树起兴，表达了船女百绕千结的愁肠：船女遇到了一位外出游玩的贵公子，心里十分欢喜，但却没有将爱意说出口，那位贵公子离开了，船女伫立江边，满腹幽怨、低吟浅唱散在冷风里。无疑，船女眼中的树融入了深深的爱意。
更凄美者，莫如《西厢记》中佳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究竟是离人的泪染了霜林，还是霜林之“醉”，惹了离人揾泪？迷离徜恍，浑然不清。显而易见的是，离情之浓，分别之痛，全又寄予在一片可恼的“疏林”。
诗圣杜甫笔下的树又是如何？“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萧萧，江水流逝，诗句传达出子美老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此树既是天高地迥的衬托，又俨然成了诗人不幸遭遇的载体。
……
看来，树，真的会惹人陡生万般情思的。
二
树木之中，梧桐作为一个意象，多被文人墨客嵌入诗文之中，聊以抒情遣怀。有李后主词云：“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何可胜道！全将这孤寂与凄婉，一股脑儿付与梧桐。
梧桐入文更有其具有浓重烟火气的因素。藕花之神、婉约宗主李清照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之句，道尽红尘中孤苦无依、踽踽独行之艰，斯人已去、万事皆休之悲。梧桐与落雨，渲染出的哀怨凄苦，好不让人心痛，乃至心碎！
然而，在我的内心中，却对梧桐充满着亲切，雨滴桐叶带给我的更多的是温暖。
目光投向来时的路，真应感喟“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从不谙世事，到两鬓苍苍，似乎是在弹指之间。那个在土炕上写作业，写完作业靠在被卷上，静听窗外雨滴落在梧桐叶上，发出“嘀-咚-嘀-咚”的浑厚的声响的情景，业已离我远去了。那种声音的确具有神奇的魔力，能牵着你的思绪遨游浩渺苍穹，也能带领你的灵魂穿越古今、通达未来：那么的悠远，那么的深邃，又那么的富有磁性！
有一次回老家，在屋里，我与父亲爷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看向院里，院子里苍郁老梧桐苍翠茂密的叶子遮蔽了灼热的阳光，在树下投下一片一片浓浓的浓荫。好奇的鸟雀在树枝间跳跃，时不时向屋里偷窥。父亲笑着说：“今年来的雀儿多，有喜鹊、斑鸠，还有一种浑身金黄的奇俊的鸟儿。连从来没见过的啄木鸟，也来了。”我听了好奇，问：“就是那种在树上打洞，从树里捉虫的鸟吗？”父亲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净些老树，生虫了。”我听后，陷入了沉思。
今年，父亲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他栽过的梧桐树。弟弟看着这些生长了几十年的树说：“这些树长势不行了，爹却不舍得伐掉。”我说：“以后更不能伐了，留着是个念想。”
头一次觉得，树是这样的让人眷恋。
三
提起树，常想到的还有几棵，一曰松树，一曰桑树，一曰苦楝树。
松树长在原先单位的楼前，共有三棵。皆有几十年的树龄了，环而抱之，树干略略盈怀；每一株都饱经沧桑，但依然树冠如云，苍翠挺拔，凌冬而不凋。
树很高，树尖与办公楼三楼齐平，树梢新长的松针，透着嫩绿，软软地斜垂着。透过三楼的窗，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喜鹊的巢。巢总体呈半球形，聪明的喜鹊在半球上又加盖了一个屋檐似的穹顶，可以遮光挡雨，真可谓别具匠心。纤细的松针落在树下的石板路面上，微风吹过，一缕一缕，如水面荡漾起的波纹，很诗情画意的模样。
每棵树上挂着一个蓝底白字的牌子，约略记得用篆书写着“大树”“大师”“大学”字样。其含义未得深究，想必其一应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意。另外两者，似乎与清华原校长梅贻琦的这句话有关：“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些树，应该是寄托了校园主人们的期望吧？很多学校校园里生长着这样的老树，人云老树可显示一个学校的底蕴，不无道理。
学校西院的门外有一个具体而微的花园，迎春、竹林、龙爪槐、木连廊等皆有之。桑树就生长在西边，而苦楝树则在北边，紧靠着大道。
每年夏天的清晨，我总是迈入校门之前，先“拜望”桑树。这是真正的野生的桑树，而非田间用来采桑养蚕的小灌木似的桑树。它的果实——桑葚，小而紧致，如鱼卵攒聚，比花生仁略大。成熟者深紫，甘甜爽口，欲罢不能；半熟者淡红，微酸却让人口舌生津。
小鸟时常来啄食。我一半百之人，也乐于攀扯枝条，边摘边吃，大快朵颐，浑然不顾路人侧视。有时拿到办公室与同事分享，无不啧啧称好。
摘罢桑葚，从北面经园中小道，穿透“香阵”而入校园。馥郁的香气就源于一棵苦楝树。此树碗口粗细，每至春夏，盛开淡紫色花蕊，其形其色皆如丁香，但香味之浓郁又胜其几分。每次经过树下，我都会鼻翼翕动，忍不住深深地呼吸。香气或穿颚冲顶，或沁入肺腑，顿觉神清气爽，一天的好心情，由此开始。
这些树虽不生长于我人生的起点，却能在路途中偶见，予我以启发，予我以快乐，斯世当永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