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车缘半世情
银灰晶亮,首尾略短,中间稍稍隆起,胖胖的像一只小猪的铃木天语,是我的第一辆车。见证风风雨雨,目睹冷暖得失,她整整陪伴了我十四个春秋。从心理上,着实很难接受失去她的现实,尤其是被报废的结局。就像老农卖掉自己的老牛,老马,却不忍心它被宰杀掉一样。
然而,她,也许真的无法胜任奔赴千里之外的新的使命了。毕竟,未来的日子里,经常远赴千里之外看望女儿,也许是我新的生活样态。
那天,我把钥匙交到那个4S店专门处理旧车的人手中,苦笑着对陪我去的好友絮絮地说:“其实也还能开的,大毛病没有……”他听了便安慰我,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一种酸楚的诀别,仍阴云一般,笼罩在我心头。
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回家跟妻子说,已经谈妥买新车的事情了。正在看电视的妻子并不兴奋,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流露出一丝欣喜。“明天就要将旧车交过去。”妻子很敷衍地又“嗯”了一声。“车还有一格油了。”我又说。妻子没有接话,沉吟了一会,有些愠怒地说:“我不想和你谈这个车的事。”之后,便不再说话。
第二天,妻子一大早去上班,我在家准备到去4S店交钱提车的手续。忽然收到妻子发来的一条短信:“给车再加上点油吧。”我看了,几乎落泪。“吃饱好上路”,“临终前吃一点儿自己想吃的”,这些面对亲人离去时才有的想法,突然油然而生。我还想到,我父亲病逝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水饺的样子。
……
车钥匙已不在我手中,烈日下我又一人走到孤零零停在二手车区的曾经为我奔走效劳的车旁,打开手机,全方位地为她拍照,浮想联翩。
去年,我放了寒假,临近年关,年逾八旬的老父亲沉疴复发,住进了危重病房。也许是带呼吸机太受罪,也许是被疾病消磨掉了生的勇气,他几度不配合治疗,我也曾几度呵责过他。病情略有好转,除夕那天,父亲执意要回家过年。
时近傍晚,坊子夜幕还未四合,鲜红的风筝路灯已然亮起,空中回响着劈里啪啦的爆竹的声。驻车等红绿灯时,我回头望向坐在后排的老父亲,他兴致很高,有一种就要回家的喜悦。我问他:“爸,我在医院里呲哒(言语上的冒犯)你,你拿我怪不?”父亲很直截地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拿怪。”
父亲离开我已经半年多了,每当愧疚涌上心头时,我便以这次车上的父子对话来宽慰自己,毕竟他曾亲口说过,不拿我怪。
这辆车是我人生的第一辆车,还有许多车上的场景清晰如昨。还记得作为一名新手,第一次开车回家,以时速四十公里龟行,车内成员举座不敢言语的情景。
到家后,岳母下车,大赞我的车技:“不管坐什么车都晕车,这次坐小周开的车,不晕!”现在想想,要么是开得太慢,要么是家人一起跟着我紧张的缘故吧。不过当时,能够开车拉家人回家,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后来熟了,车越开越快。有一次拉着晕车的岳母回家,不自觉开得快了,偏她又是一个极能忍、极不愿麻烦别人的人。一路忍着不适,甫下车,老人家就吐了,一两天才缓过来。之后几年,没怎么有机会拉她,但愧疚却常在心中。世事难料,后来老人猝然离世,我永远失去了弥补过错的机会,抱憾终生。
开着这辆车,我接送女儿上高中,整整三年。接送的过程,也是我们父女交流思想的过程。
这辆车倾听过女儿学业不顺时与我的倾诉。“……老爸,我数学要崩了!双曲线我彻底懵了!”女儿说出了学习中的困惑。我知道,这项内容,我的学识水平帮不上她。只好笑着说:“我相信实力。实力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也倾听过,我们对人生的交流。车在行驶,女陪我说话,有时我们也谈及人生,譬如对未来的另一半看法。我曾经和她说过:“就像这车,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稳重成熟就好。不必有昂贵的身价,不必有华丽的外表。……彼此相知,包容,就好。”
当然,也知道我对女儿的提醒。隆冬时节的清晨,六点不到,乌黑的天,我们从家里驱车赶赴学校。望见小区门口两侧,摊位上的星星灯火,以及搓手跺脚的摊贩,我曾经对女儿说:“哪有人不知道寒冷?!怕是这些人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吧?……”女儿听了,若有所思。
往事历历,半世车缘半世情。车之于我,已不仅仅是一辆车,她承载了我太多回忆,俨然生命中的老友,彼此有了心灵的沟通。唉,可惜,我竟浑然不知她流落何方。